姜冬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两个小时。

    季明烛靠在门口等着她。

    直到两个小时后,姜冬青打开门,套了件外套,眼睛已经肿的不像话,但像是洗了把脸,下巴上还挂着水珠。

    她说:“走吧,我们再去看看姚雪。”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季明烛瞟了一眼窗外没说话,拿了两把手电筒下楼了。

    两个人走的不快,没走多久,就看不见路了。

    于是手电筒的两道光柱在这样的山野小道上像条鱼一样游啊游。

    没有人说话。

    没什么多余的声音。

    姜冬青踩着地上的石头,声音闷闷的:“季明烛,我想起来了。”

    “嗯。”

    她把手电筒的光一档档调到最亮:“那一年在老家,台风登陆,风雨特别大,把树啊,林子,山坡,都吹的乱七八糟,盘山公路都被压塌了。”

    姜冬青很无力地笑了一下:“你肯定记得,只有我不记得。”

    她的声音很细弱,像是一根泡酒的麻绳,滋滋响。

    “我们很兴奋,到山下的路不通,意味着成了难民一样的角色。但也就是成为难民的第二个晚上,我一定要送姚雪回家,我瞒着奶奶走出家,两个人的伞都被吹飞了。”

    季明烛停下来:“别说这些了。”

    “然后,天很黑,路很滑很滑。”姜冬青陷入了回忆里面,“我们两个滑倒了,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听到姚雪叫了一声。”

    姜冬青走在季明烛前面,她的影子很小很小。

    她说:“她死了,我挂在了一棵树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去看看她。”季明烛说,“她没在怪你。”

    姜冬青看着他。

    季明烛说:“我不骗你。”

    *

    那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坟,姜冬青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个村的人烟这么稀少,因为这里早就是一座坟山,是用来怀念的。

    没有照片,没有名字,上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福字。

    长到二十几岁的姜冬青来看望十三岁的姚雪了。

    姜冬青站在坟前面,没有风,也没有别的什么动静,就这样干巴巴的,她只想哭。

    昨天姚雪还在她的身边玩手机,今天就躺在里面了。

    以一个事实的方式。

    “季明烛。”

    “嗯?”

    “你不会也是我幻想的吧。”

    男人笑了,他扯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是今天晚上姜冬青碰到唯一一个温热的东西。

    夜好黑啊,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眼睛却那么亮。

    “我在这呢。”季明烛说。

    时空回转,天上的星星连成一队一队,姜冬青不知道自己身在哪一个雨夜,又或是哪一个晴天。

    “你是谁?”

    “我是季明烛。”

    “季明烛,我害怕。”

    “不用怕。”

    姜冬青感觉到季明烛轻轻地抱住了她,拥抱住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她。

    “我想回家了。”

    “那就回。”

    第二天的中午,季明烛给她订了车票,在车站送她上火车,两个人在车站拥抱了一下,季明烛把姜冬青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她笑着给了他一拳,两个人并肩站着,不说话,季明烛还是黑衣黑裤,身高腿长,很简洁的样子。

    姜冬青看看他:“有空记得把头发理了,有点长。”

    季明烛抬手理了理头发,非要贫嘴:“这是我的风格。”

    两个人拌嘴没多久,车就来了。

    姜冬青背好小包,摇了摇手机:“微信聊。”

    季明烛站在原地不动,没说好或不好,他只说了一句:

    “好好生活。”

    踏进昏暗的车厢,食物等一系列莫名其妙难闻的气味无孔不入的钻进姜冬青的脑子里

    她顺着过道往里走,看到季明烛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孤单。

    火车开动,她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而她坐在窗边。

    回家。

    拿出手机摆弄了两下,她靠在窗户上,开始回想,也开始觉得一切都像是命运连成线。

    奶奶说的对不起,是对不起没有看好她,让她在那个雨夜跑出去。

    结果导致一个受伤,一个死亡。

    也是从那之后,她就很少再回老家,老爸再也不放心奶奶带她。

    身旁忽然坐下来一个抱着小孩子的阿姨,那屁大一点小孩手一点都不老实,一坐下来就猛拽她的头发。

    姜冬青痛的不得了,伸手又把头发扯回来,那小孩子却忽然叫:“有虫!”

    哪里来的虫啊,车厢内的人都看过来,搞的姜冬青有点尴尬。

    他妈妈倒是善解人意,靠过来和她解释:“不好意思啊小姐姐,你头上的和我老公做手术留下来的一模一样,我们为了不让他害怕,就告诉他是爸爸头上长虫子了。”

    姜冬青忽然愣住:“我这是出车祸的时候缝的。”

    “嗯?”那孩子妈妈反驳,“缝的哪里是这么平整。”

    ......

    “你怎么了小姐姐?”

    “没事...”姜冬青一瞬间感觉耳鸣到头疼想吐,重新靠回了窗边。

    是啊,命运连成结,串成一串又一串,怎么也消不掉,她冷笑一声,两滴泪落在窗柩上。

    *

    季明烛站在姜冬青的房子面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周从小木屋里走出来,向他招招手:“明烛啊,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阿公。”他说。

    老周点点头,从屋子里递给他一根有些快坏了的香蕉:“吃吧。”

    “。”

    还是顺从地剥开皮大口吃起来。

    老周的声音颤巍巍的,他说:“你看啥呢?”

    嘴里含着香蕉,季明烛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

    “我知道。”老周坐在一根木桩子上,“冬青不一样了,总是神神叨叨地自说自话,你有没有感觉。”

    “没有。”季明烛随手把香蕉皮不知道扔哪一个草垛里去,“她很好。”

    他拍了拍手,转头对老周说:“阿公啊,我回家做饭去了,你早点吃啊。”

    老周没回答,他的眼神好像在远远地瞧着什么。

    季明烛顺着他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地转身,愣住,呆在原地。

    姜冬青提着大包小包站在不远处,颇有几分狼狈。

    季明烛的眼睛亮了,他笑着上前,

    “你干嘛呢。”

    姜冬青看着他,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鼻头一酸,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怎么了?累了?舍不得我?”季明烛帮她把东西拿着。

    “季明烛!”姜冬青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你他妈的。”

    男人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姜冬青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的踉跄,什么行李,什么东西,通通都不管了。

    直到精疲力尽,她蹲在地上嘶声力竭地大哭,指着头上的疤对他说:“要是我永远都记不起来怎么办。”

    季明烛对她伸出手:“你不是记起来了吗?”

    是啊,记起来了,这个疤根本不是车祸留下的,而是姜冬青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有缺陷的小孩。

    而这个有缺陷的小孩,却忘记了那个一直站在她记忆里面的人。

    她是因为这个缺陷,所以爸爸才会让她跟着奶奶来老家休养。但姚雪死后,她又多了心病,愈加严重,成长这么多年以来,无法安睡。

    在做完手术以后,她逃避似的把那段最痛苦的过往,老家的全部回忆通通忘记。

    却又得了妄想症,把姚雪幻想成自己后来认识的一个朋友,企图得到安慰。

    而季明烛,姜冬青握着季明烛的手,哭的太伤心。

    小时候,姜冬青第一次吵架是和他,第一次骂人骂的是他,第一次闹掰也是和他。

    后来,第一个为姜冬青出头的也是他,为她打架的也是他,带她爬树,送她回家也是他。

    甚至在那个雨夜,姜冬青挂在树上意识模糊快要死掉,也是十五岁的季明烛第一个发现了她。

    在无数个姜冬青睡不着的晚上,她打电话的第一个对象,就是睡得正香的季明烛。

    她说:“季明烛,我好想姚雪。”

    季明烛说:“她也会想你的,也会想你赶快睡觉,不要骚扰别人。”

    在姜冬青要做手术的前几天,季明烛从学校里溜出来,每天陪在她身边。

    那时候姜冬青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光头。

    她说:“季明烛,我是不是很丑?”

    季明烛说:“不丑,就是有点像水煮蛋。”

    姜冬青不理他,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语道:“医生说,说不定我会忘记很多事情。”

    “哦。”季明烛翻着健康知识手册。

    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姜冬青说:“如果我把你忘了呢?”

    季明烛一把把本子合上,佯装凶狠的样子:“那我就......再做一遍我们做过的事情。”

    “全部?”

    “全部。”

    姜冬青不信:“如果做了还是想不起来呢?”

    季明烛也靠在病床上:“有那时候嘛你就瞎想。”

    “你快说。”

    季明烛认真地想了想:“那我只能等你。”

    他用了只能,用了等。

    姜冬青眼眶红了,她很小声地说了句:

    “傻子。”

    于是在兜兜转转的这么些年,在她跟智障一样乱七八糟过了这么些年,所有人都为了不刺激她,哄着她过了这么些年。

    季明烛就站在那里等着她,就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姜冬青想起来觉得好他妈难过啊。

    但季明烛还在笑。

    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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