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够穿就行,对花簪的渴望直到今天却未有丝毫的消减。

    棠陵进自己房间后的第一眼就扫见了摆在桌子上的铜镜。

    她拿起镜子对镜照影,目光集中在镜子中她发髻上的白藤花簪上。她不仅凝神注视着花簪,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的半块心肝。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笃笃敲门声。

    棠陵惊了一跳,连忙放下了镜子,飞快地环视了眼四周,确定这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人。

    对镜照影时通常都是这样的,要是她待在的那块地方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人姿容尚可时时,她往往就会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

    但是,这时要是突然有个人出现,那她多半会吓一大跳,就跟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心虚。

    甚至,还要扫一眼肯定只有她一个人的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在。

    “谁啊谁啊?”

    屋外的沈燧撂下句吃饭了,棠陵去开门,他人已走远。

    棠陵轻轻地切了一声,不等她就算了,她才不稀罕他等着自己,一起去吃饭。

    第二日晨起,棠陵忽然又想到了沈燧。她看上了沈燧,时间推移,心里的喜欢淡了不少。

    而今,睁开眼刚起来就想到沈燧,也太昏头了吧。

    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出血案的凶手,不是让她又喜欢沈燧喜欢到头昏脑胀。

    棠陵下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死者叔宏的遗物。

    不然,就让沈燧下令开棺验尸,从棺材里拾取一块遗骨。

    天已经大亮,村口里在黑暗深夜里飘荡的大红灯笼,在明亮天光的照映下露出一些土气一些艳俗的大红色。

    棠陵略略仰头看身旁的沈燧,“沈郡守,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不记得了,看来得找个人问问。”沈燧的视线扫向村口和绕村口蜿蜒流过的小河旁。

    一条清澈的,肉眼可见水流徐徐流动着的小河,毫无规律却富有音律的捶衣声把河水哗哗流动的声音捶得断断续续。

    洗衣的地方比棠陵和沈燧站着的平地矮上许多,他们只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块石头,把它高举到眼前看,又忽然丢到地上,再举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小孩子的游戏无趣,那是长大了之后人觉得的。

    在大家都是小孩子的辰光,大抵摸到块石头也能玩出花来。

    “不然,就问问他吧。”棠陵走了过去,笑着,尽力表现出亲善的样子在男孩面前蹲下,“小孩,你知不知道叔宏娘住在哪里?”

    “你说什么?”男孩仍然拿着石头,大大的眼睛映出深深的疑惑。

    “就是,”棠陵换了个问法,“你知道有个叫乔叔宏的哥哥吗?”

    棠陵眼睛笑得弯了一截,可爱的小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引人怜爱。

    眨眼间,棠陵眼里可爱的小孩子就翻了脸,尖声嚷道:“我不知道——”

    他叫嚷着跑开,跑了几步不到停下来,愤恨地把手里石头往棠陵身上一丢。

    棠陵在他跑开的时候云里雾里地站了起来,因此他那么一扔,只扔到她的裙角上。

    “唉——”棠陵这心眼子比脸盘子大的,并未露出过一丝一毫的气急败坏,反而是被砸懵了似的目瞪口呆,“唉,你这小孩子,不知道就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石头砸人?”

    “你没伤到哪里吧。”沈燧目睹了全程,近到棠陵身旁,不免仍关怀一句。

    棠陵摇摇头,猛听得一声怒喝,“乔叔宁,你在做什么!”

    捶衣裳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平地上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还多了个袖子撩到胳膊上的女人。

    她的脚旁放着一桶拧干的衣裳,明显,是洗完衣裳后从河边走上来的。

    小男孩蔫着脑袋走了过去,“娘——”

    他娘怒瞪着眼睛,训斥道:“谁教你用石头砸人的?我有教过你这么做吗,你是和谁学的。”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没礼貌?万一把人家打伤了怎么办?我不是教过你动手之前要先过过脑子吗?”

    男孩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棠陵和沈燧从旁看着,男孩的娘亲呵斥他几句,意犹未尽地走了过来,改换上一副真诚的道歉神情,“对不起,我没把小孩子教好。

    “我洗完衣服刚上来,就看到叔宁用把石头往你的方向裙子上扔。你们没有伤到吧。”

    棠陵摆摆手说无妨,“他之前也是像这样会拿石头扔人的吗?”

    “不是的,他很听我的话,不会用石头扔人的。”男孩的娘亲断然否定。

    “叔宁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她刻意地压低了嗓音,好不让被那个叫叔宁的男孩听见,“小孩子的喜欢和憎恨都很简单,也很强烈。”

    “他是听到你问他乔叔宏住在哪里,一下就不高兴了,才会用石头扔你。”

    和爱屋及乌类似,如果真把哪个人讨厌透了,那么和他交好的人一定也会被附带着讨厌。

    棠陵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那么想的,反正她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的。

    小孩子的爱恨既简单又浓烈,来得快去得也快。

    叔宁和叔宏都是叔字辈的乔氏子弟,下沙村村里的同辈兄弟一定是同个字辈,同个字辈的却不一定是沾亲带故的兄弟。

    叔宏为人性情急躁,嗓门高脾气爆。看哪个不顺眼了,破口大骂还是轻的,脾气上来就跟红了眼的牛似的动起手。

    叔宏在下沙村村里的名声差得很,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几乎没人和叔宏来往。

    叔宏在村子里路上走,坐在自己家门口剥毛豆的女人小孩通常如视新鲜般望向他,察觉到这些不明意味的眼波,叔宏顿时就恼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你爹长什么样?”

    这么一来,大家就更讨厌叔宏了。

    叔宁家住在叔宏家附近,叔宏人长得魁梧高大,每次看到叔宁在家门口玩耍,就涎着脸去逗他,把叔宁弄得哇哇大叫。

    每次都是这样,他把叔宁弄得哇哇大哭时,脸上就会露出满意的狞笑。

    乔叔宏之所以敢那么弄叔宁,是因为叔宁父亲得了伤寒两年前去世了,家里没个男人,叔宁娘一个柔弱女子奈何不了他。

    乔叔宏自己两岁时候失了父亲,全靠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大,长大以后却欺软怕硬就欺负早死了父亲的叔宁。

    看来某些人一生下来骨子里就是坏的,和教养不教养没半分关系。

    叔宁母亲义正严辞去交涉,反被乔叔宏调戏,“不然,你就嫁给我,我收了他当儿子,不但不弄他了,还会好好疼他呢。”

    叔宁娘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和叔宁说,看到乔叔宏这大坏蛋就躲得远远的。

    叔宁讨厌透了乔叔宏,所以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棠陵听罢觉得讽刺极了,从小全靠母亲抚养大的人,不干不净地去作弄一堆相同遭遇的孤儿寡母。

    棠陵也深感愤怒,连小孩子都欺负,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但,乔叔宏的品行再下作,她也不能不替他找出杀害他的真凶。

    棠陵和沈燧在村人引路下再次拜访乔叔宏母亲,问她有没有叔宏生前用过的东西,叔宏娘的回答和之前是一样的。

    难不成,真要去把棺材起开,从里面挖骨头出来?

    棠陵眉头皱了皱,忽然计上心来,跟叔宏娘说口渴想喝水,叔宏娘捧了水来,棠陵佯装失手打碎了碗。

    据她的观察,叔宏娘吃饭喝水应该都是用的橱柜里的碗,叔宏是死了,但是他生前和叔宏娘共用的碗应该没被换过。

    趁着叔宏娘到外面去拿簸箕,棠陵蹲下身来,迅速收拾起碎片,把其中一块装进了袖子里。

    沈燧注意全在棠陵身上,棠陵手上细枝末节的举动都被他装入了眼里。

    他看见了棠陵偷装一块碎片,疑惑难解,但是他不说。

    到了客栈里,沈燧依然把疑惑压在心底,就好像没有瞧见棠陵怪里怪气的举动。

    结合她偷藏起一片碎片的行径,沈燧仿佛陡然明白了过来,棠陵是故意把碗打碎的。

    可是,她把碗打碎了要这一片碎片做什么呢?

    沈燧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越想……干脆不想了。

    棠陵回到客栈自己的房间,先把唯一的门闩上,再从袖子中取出碎片。

    棠陵手抹了抹碎片,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放到了桌上,闭上眼睛,虔诚地低吟,“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不妨回来,告诉我你那未尽的心愿。不妨回来,不妨回来……”

    桌子上摆放的碎片似是回应她那般轻轻地颤抖起来,紧接着,幽暗的光从四面八方流淌进来,慢慢地拼成一个人的模样。

    乔叔宏赫然重现于人世,却是一抹脚离地半尺高绝不能再碰到地上的幽魂。

    他的脸庞呈现幽暗的青褐色,两只手比脸的颜色更深些,像煤渣滚过一般。

    “我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乔叔宏环顾眼四周,疑惑难解地看着这里唯一的人。

    “你是死了,死了八天,七魂三魄已去了六魂两魄,而今回来的是你尚存的一魂一魄。”棠陵看他一眼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她淡淡道:“是我招魂把你招回来的。”

    还好没有超过十天,还在限期内。

    不然,这可能又成为人间一桩无头公案。

    “告诉我,是谁杀了你。”棠陵定定看着乔叔宏,此时脸上神情无比肃穆,“我会替你上报官府,惩治凶手,还你公道的。”

    “还我公道。”乔叔宏好像听不大懂那样愣了一愣,转瞬却坚决地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棠陵失色喊道:“为什么?”

    他既然是被别人残忍杀害的,为什么不肯把真凶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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