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陵之前召回许多枉死之人的魂魄,有一些因为怨气深重,回来时候浑身冒着黑气,脸色是那种铁青一样的暗浊颜色。

    凡是枉死之人,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叔宏脸上呈现出的青色透露着他因枉死心存怨恨之实。

    但是为什么,他不肯把真凶交代。

    棠陵扶了扶髻上白藤花簪,走近到他身旁,“难道你不是被人杀害的?难道你没看见凶手的长相,难道你……”

    她的问题等于白问,自戕而死的人要怎么把自己的遗体分成数块。

    棠陵自己也发觉问得蠢了,咬咬唇瓣,眼睛里充满探究的神采,“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乔叔宏不肯把真凶说出,弄得棠陵说起了昏话。

    鬼魂嫌弃地拧了下眉毛,道:“我知道啊,你耳朵不好吗,我不是和你刚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自己死了吗?”

    叔宏脸上露出的表情,棠陵似乎看懂了——他大概是想到底是她的脑子不好还是耳朵不好。

    棠陵语噎,“你——”

    她不是没听见也不是没记住,她只是想得太多了。

    棠陵怀疑乔叔宏离世数日,魂魄散了大半,不免搅混了生前和死后。

    棠陵盯着他,眼睛里闪现庄严老成的凝重,道:“是为了什么,你不肯把真凶告诉我?”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凶手是谁,真的很想知道乔叔宏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乔叔宏抬抬下巴,他的身高和棠陵有半个头的差距。

    于是,从旁的角度看,乔叔宏似乎是白眼看人,语气豪横地道:“我不认识你,你是哪号人物?”

    “我是可以招回鬼魂的招魂人。”棠陵立时蹙起浓黑的眉,暂且忍住脾气,“我把你招回来,是想问你谁是凶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棠陵凛然道,“难道,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棠陵活了千年,活得越久,越觉得无聊。

    到了乐安城中和形形色色的妖怪凡人打打交道,听听别人的故事,替人家勘破几个人命案子是棠陵近来新发掘的消遣。

    她很愿意替乔叔宏指正凶手,讨回公道。

    死在别人手下的冤魂乔叔宏却道:“不用了,我是个烂人,我对不起很多人,我不需要公道,我死了对大家才是最好的。”

    “村里人是不是……”他青灰色脸上漾着深深落寞,“算了,都死了,还提这些做什么。”

    可怜神情看得棠陵心给人揪了一下似的难受,“你真不肯把真凶告诉我?”

    “我都已经死了,人死了,就让一切都随风散了吧,就当我没来过这世上。”

    棠陵所知道的乔叔宏,生前是个人品差劲的人,不讨村里人喜欢,也没有好人缘,甚至欺负孤儿寡母。

    可她见他露出这副神情的一瞬间,心下忽然生出怜悯之情。

    棠陵可怜他。

    棠陵的心肠不够硬,而且也知道自己的本事不够,没法子从蛛丝马迹里探究出此案真凶,所以,她还是希望乔叔宏能够说出凶手。

    棠陵晓之以情,眼神哀怜地看着鬼魂,道:“可是你娘因为你的离世伤心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哭得那么伤心过,哭天抢地的,像心肝被人掏了。”

    叔宏娘痛哭流涕的场景仿佛清晰地在眼前重映,棠陵一想到,就觉得心里压块石头似的难受,“你就是他的心肝。”

    “你娘亲是个寡妇,含辛茹苦把你抚养大。她的感情和希望全部寄托都在你这里。我想她应该很希望能瞧上你成家立业吧。”

    “你死了,不会有人比你娘更难过。”

    棠陵的语声哀戚,“你是她的心头肉啊。”

    棠陵动之以理,“就当是报答她抚养的恩情,你把凶手告诉我好吗,她一定也是想知道凶手,为你报仇的。”

    “乔叔宏,就当作是你为母亲想想吧。”

    “娘,”乔叔宏嘴唇轻颤,青灰色的面庞抽搐般浮现出激动的神情,“娘,也是爱我的吗?”

    “我娘也是爱我的吗?”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乔叔宏的眉目都变得柔和。

    他缓缓地躬身蹲下来,但是脚底始终无法触碰地面。他蹲下来,把脸埋进屈起来的膝盖中,伤心地嚎啕大哭。

    “娘、娘、娘……”乔叔宏的嗓门大,说话声响,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娘亲,却是轻如呢喃的低语。

    他仿佛一个一觉睡醒后发现谁都不在身边的小孩子,呜呜地伤心哭泣。

    棠陵原本心里便有些难过,乔叔宏发自本心地哭泣,惹得她酸涩了眼睛,直掉眼泪。

    乔叔宏伤心哭泣,棠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噎着嗓子说道:“不哭了,不哭了,你是个好孩子。”

    棠陵今年二十岁,比乔叔宏大两岁。

    棠陵喜欢别人喊她姐姐,也喜欢哄小孩子似的喊比自己小的人好孩子,只在心情愉悦的时候或者此情此景下。

    棠陵的言语战术感化了乔叔宏,她依旧迫切想知道真凶是谁,但是这时候单刀直入地说:“你快告诉我谁是真凶。”未免太煞风景。

    乔叔宏抽泣着,不时嚎啕,“娘——”

    “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吗,我可以让她来见你。”棠陵已准备好提出交换的条件,他得告诉她谁是杀害他的人,最好详细些。

    她才能找到指证罪犯的证据。

    乔叔宏的回答再次出乎棠陵意料,“不,不见了,见了也是伤心,有什么好见的。”

    乔叔宏眼睛里漾着泪水,滚珠般往下掉。

    的确没错,见了也是伤心,还有什么好见的。

    他的态度已不止是肉眼可见的软化而已,棠陵决定趁热打铁,“那你能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吗?”

    “不能。”乔叔宏果决地回答道。

    棠陵傻眼了。

    都到这份上了,她以为她已经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照成效来看,似乎是这样的。

    但是乔叔宏拒绝之果断令她不禁怀疑起自己所看到的是否只是假象。

    棠陵心中叹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棠陵忽然觉得疲倦了,恐怕从乔叔宏口中是问不出凶手了。

    她何必执着地想破获这桩血案呢,受害的一方都决定替凶手隐瞒。

    简直无药可救!

    棠陵一想到这心情就如小石投入深潭中激起震荡那样蓦然一记恼恨。

    棠陵头上的花簪子似乎也瞄见小石投进潭水里,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玉料制成的花簪,晃荡时相互碰击的声响清亮曼妙。棠陵心烦意乱,只觉这声音听起来都扎耳朵,遂抬手定住白藤花簪。

    “我有句话想托你转告我娘。”乔叔宏站起身,悬浮的脚底和地面之间的空隙够把他自己的脑袋塞进去。

    “你说。”棠陵没好气地看着他,心里便是那么想的。

    乔叔宏道:“他不是好人。娘看不透,但是我到这做鬼的份上了,依然担心她。”

    “这句话转告给她,就当是我还了她生我养我的恩情。”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就如一阵云雾突然散了。

    棠陵惊诧地叫道:“喂——”

    “你就这么走了?”她对着空气说道,极像自言自语。

    “你真的走了,乔叔宏?”

    棠陵能把魂魄招回来,全然是因为那些魂魄心中有放心不下的事。

    一旦执念化开,譬如,把想交代却未说出口的事情交代了,他们就和成熟的蒲公英是没有差别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而他们执念了了,便不再会回到人世间。

    乔叔宏蓦然散了,证明他的执念已了,他不会再回来。

    这手法极其残忍的血案似乎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也未必,乔叔宏也不是守口如瓶,一点儿也没泄漏。

    “他不是好人。”棠陵沉吟,“那个他是谁?”

    “乔叔宏为什么不说呢。他应该看见了凶手的样子啊,他不想给自己报仇吗?他那么宽宏大量的吗?”

    如果,真按照村人的描述,乔叔宏是个脾气暴躁,话说不上几句动手要打人的角色,那他为什么不说是谁杀来他呢?

    正常情况下,他该恨不得将那人剥皮食肉才对。

    乔叔宏却只字不肯透露。而且,她提到了他娘亲,他都哭到摧肝裂胆的份上了,依然不肯说是谁杀了他。

    乔叔宏招回魂来的表现不可谓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非常奇怪到她一下就能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

    案情越奇怪,往往离真相便越近。

    棠陵试着推测里面的蹊跷。虽然以前都是借着招魂术,直接从亡魂口中问出真凶,但是她好歹脑子没那么笨,好歹从过往的凶案里汲取了那么点经验。

    她现在得思索一番那个他,还是那个她。

    乔叔宏一个生前习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为何不指名道姓,说出凶手的名字。

    之前,无辜枉死的人被唤回魂来,把凶手告诉棠陵还会向她道声谢。

    棠陵喜欢别人的感谢,胜于她精心收集的弥足珍贵的珠花。

    棠陵也喜欢别人的酬谢,酬金积攒起来又可以买支华贵绚丽的珠花。

    乔叔宏这家伙反常地油盐不进,守口如瓶,怪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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