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975年，红宝乡周末大集。
“来了来了，豆腐西施来了！”
“哎哟喂，别挤啊，把我挤坏了没事，把豆腐西施的豆腐挤坏了怎么办！”
“不许插队，我第一个啊，提前两小时我就在这里排着呢。”
......
春芽推着三轮车，从人群里挤过。每周两次的摊位上，已经有戴着红袖章的同志帮她占好位置。
她掀开厚棉布，豆腐板上热气腾腾的大块豆腐冒出醇厚的豆腐香气。不用她吆喝，面前的队伍从她的摊位前排到集市外头。
春芽迅速给红袖章同志装了碗豆腐，对方蹲在一边就那么吃起来：“还是你家黄豆香，热乎的最好吃。”
“下礼拜再给你带。”春芽不愧被人叫做豆腐姑娘，杏眼樱桃唇，皮肤白嫩能掐出水。着急赶路，脖颈布着薄薄的香汗，后背濡湿，腰肢细软，胸部圆挺饱满，有种性感不自知的青春懵懂感。
“西施，来两块卤水豆腐，给我拌好。”
春芽脆生生地说：“主任说了，不能喊西施，要喊同志。香菜和野花麦要不要？”
队伍最前方的年轻男同志盯着春芽白里透红的脸，被后面的人提醒道才说：“都要都要，你使劲放辣椒。”
“好咧！”春芽把提前拌好的佐料撒上去，听他的话又往里加了些香菜和野花麦：“两块白豆腐一角钱。”
收完钱，她晃了下神儿。
...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低头望着碗，有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接着她麻利开始给下一位顾客盛豆腐：“菜豆腐六分钱一块、卤水豆腐五分钱一块。”
......
春芽拢共带来四板豆腐，半个小时不到就卖完。
今天不用早回村里，春芽托旁边摊位的婶子帮忙看着三轮车，自己跑到卫生所去了。
“最近两个月你都不能再卖血了，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
刘大夫把血袋存放起来，走到里屋看着小脸惨白的春芽，叹口气说：“还是换成青霉素和甘草片？”
春芽靠在治疗床上，闭着眼睛虚弱地说：“有没有补钙的药？喜儿走不动了，村里人说她可能是缺钙。”
刘大夫步伐微滞，在春芽看不到的地方可怜地摇摇头。
刘大夫把自己的红糖水泡了杯让春芽喝了：“这段时间不要再来了，你看你例假都不准了。这样下去，那孩子没好，你还把自己搭里头去了。”
喝完红糖水，春芽缓了一会儿，扔掉消毒棉放下袖子说：“我知道您是关心我。谢谢您，刘大夫。她要是吃这些有好转，我还是得来的。”
从乡医务所出来，春芽估摸这些药够喜儿吃一个月。她还得找找能挣钱的活儿才行。
说起来春芽和喜儿无亲无故，她一个寡妇平时伺候歹毒公婆也就算了，可怜喜儿被后妈吴桐虐待，俩人在私下里感情很好，春芽对喜儿多有照顾。
春芽踩着三轮车，一路上歇了七八回。回到小塘村里，先把集市上挣得钱上交村干部，然后提着药去往喜儿家。
刚走到路上，热心肠的宋大娘火烧火燎地跑过来说：“不好了，那孩子有出气没进气，要完了！”
春芽往喜儿家跑，差点摔一跤。敲了半天门，吴桐才姗姗打开门，下屋里弥漫着香烟的气味。
春芽冲到喜儿病床前，看她脸色呈现金蜡色，气息微弱。看到有人过来，喜儿恐惧地紧闭双眼。
“你是不是又打她了？！”春芽转头看向吴桐，按理说吴桐原是她表姐。可她们姐妹情薄，经常为了喜儿吵架。
吴桐吐出一口烟，将烟递给身后想要躲起来的男同志，讥讽地说：“我是她娘，我想打她就打她。谁家像她这么大的人还在床上成天躺着？花杏家闺女跟她一般大，都拿彩礼了！”
春芽不想跟她继续争辩，走上前说：“给我钱，我要带喜儿去医院！”
“我没钱！”吴桐扯了扯新做的的确良衬衫下摆，冷着声音说：“去什么医院，她就是懒，躲在床上装病。我现在就叫她起来。”
吴桐来到床边，扯着喜儿瘦弱的胳膊拽了下，没把人拽起来。她下意识地扬起手，要打喜儿耳光。
“你还是不是人！”春芽气急，一把推开吴桐，让她摔坐在地上，不顾自己卖了血还虚弱着，拖着无力的喜儿想要把她背起来：“宋大娘，你帮我一把，我带她去医院。”
宋大娘本站在门口，闻言过来搀着春芽。她低头扫过喜儿的脸，心呼不妙。
吴桐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完全不在乎养女的安危。
春芽背着喜儿，踉踉跄跄地往村委会跑。三轮车就在村委会外头，不管有没有医药费，总得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
到了村委会，宋大娘抢先一步把破旧的棉被放在车上，春芽小心地将喜儿放好，看喜儿的胳膊耷拉下来，红着眼圈说：“好孩子坚持住，到了医院你就好了。宋大娘，麻烦你陪我们一起去一趟，我不认得路。”
宋大娘好心肠地说：“我认得，快走！”
春芽在前面骑车，豆粒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内心无比憎恨自己无用，要是她性格强势点，早点把喜儿接到自己眼前住，喜儿也不会被她后妈虐待成这样！
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但要怎么样却想不明白。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阻止她去思考。
“你在后面陪着她，换我来骑。”宋大娘坐在后面摸了摸喜儿的手背，不忍地说：“好孩子，我让春芽姐姐陪你说说话，你有什么话都给她说吧。”
春芽换到后面，抱着喜儿越来越凉的身体泣不成声。
“春芽...姐姐。”充满稚气的声音让春芽惊愕，她低下头看到紧闭双眼的喜儿睁开眼，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喜儿！”春芽赶紧把水壶递给她：“你喝口水。”
喜儿竟能抬起胳膊推开水壶，湿润的眼睛瞅着春芽用气声说：“我不用再喝了...”
春芽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喜儿帮春芽擦掉眼泪，靠在她怀里说：“我才八岁，感觉活了好久啊...你说，我娘不爱我，丢下我找我爹去了。我没见过几次的后爹也死了，剩下的后娘老是打我，还拿针扎我。今天这样我真高兴，我要解脱了。”
春芽料想到喜儿这是回光返照，难受地说：“别说傻话，我答应你给你弄个鸡蛋吃，还没实现，你不许解脱。”
喜儿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路边的树木不断往后退。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没人给我鸡蛋，只有你给我鸡蛋，只有你惦记我。”
春芽说：“等你病好了，咱俩过。”
喜儿摇摇头，口气成熟地说：“我好不了了。春芽姐姐。你别管我，有人想害你，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她听村里孩子说春芽姐姐马上要改嫁，可春芽姐姐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临咽气，撑着一股劲儿就是要告诉春芽姐姐别管她，赶紧逃跑。
春芽紧握她的手说：“我带你一起跑。”
喜儿打了个寒颤，身上刚刚涌起来的热乎气慢慢消散。
她快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哪怕如此，她还是扯着唇角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惦记我。你要是我娘该多好。”
春芽拥住她，抽泣着说：“我愿意当你娘。”
喜儿说：“你骗我，我克死了爹娘，没人愿意当我爹娘。”
春芽说：“他们不愿意我愿意，我不怕你克我，我也会克人。”
喜儿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说：“那拉钩。我、我下辈子一定要你当我娘。”
“好，下辈子咱们做娘俩。”春芽颤抖着手，伸出手指跟勾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喜儿！！”
“拉...钩...”
喜儿的胳膊骤然间失去力气，落在棉被上。不管春芽如何呼唤，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宋大娘布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车，站在她们身边抹了把眼泪。她将喜儿的胳膊放回到棉被里，不小心看到胳膊上青紫交错的痕迹，悲伤地说：“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
吴桐翘着二郎腿把裤腰带扔给男同志，对方往窗户外面探了眼，接过裤腰带飞快地扣着。
吴桐嬉笑着扯着对方的胳膊说：“那烟好抽吧？用我家男人的抚恤金买的。你今天表现不错，赏你了。”
男同志系上裤腰带，凑过来亲了吴桐一口，看她狐媚的眼拉扯着情丝，内心感叹这个女人脸蛋跟猪腰子似得，也就这双眼睛能勾勾人。
明明跟春芽是表姐妹，俩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男同志捏了捏吴桐的下巴，讪笑着说：“再借我二十，回头打牌赢了我还你双倍。”
吴桐啐了一口说：“上次借得三十五还没还。”
男同志搂着她亲了又亲，哄骗着说：“吴干部，帮帮我吧，算我求你。我今天表现这么好，你多奖奖我。”
“扯鼻子上脸。”吴桐笑骂了一声，转头打开炕箱的锁头，掏出饼干盒取出一把毛钞。还在数钱呢，男同志飞快地从她身后抓了一把，往兜里揣。
吴桐气恼地说：“欸！你拿多了，那些至少有三十元！”
男同志迈开步子往门口走：“算我借你的，后天我来找你...那日子行吧？”
吴桐撵上去推了他一把：“快滚，老娘行着呢。”
送走男人，她还没进屋，发现春芽和宋大娘推着三轮车回来。
她一边编着麻花辫，一边说：“我就说那丫头是装的，你们非——”
春芽怒道：“喜儿死了！”
吴桐大惊失色：“啊！她、她怎么会死！”
春芽低声说：“人活不下去当然就死了。”她一定要报公安，把吴桐虐待烈士遗孤致死的事情曝光。
宋大娘发现春芽仇恨的眼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去给孩子定个小棺材。”
吴桐家隔壁就是春芽家，她婆婆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喜儿死了，冲出来指着春芽的鼻子说：“为什么死得不是你啊！你这个丧门星，挨谁谁死！克了我儿子也就算了，连个小丫头蛋也克死了。你拿了他们的寿命，你还有脸活着！”
春芽有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每当她想要反驳不合理的地方，总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头脑发晕。
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忘记刚才想做什么。她公公也跟着婆婆跳着脚骂她，不知道骂了多久。
这一对老家伙欺软怕硬，平时喜儿在隔壁挨打，他们装聋作哑，根本不敢管吴桐。只敢在寡妇面前大呼小叫。
春芽胸脯气得急促喘息，没看到吴桐给她公婆使了眼色，他们骂了几句消停下来。
***
吴桐不许喜儿的棺材在院子里停放，讨价还价将喜儿亲爹的军功章给了春芽，用来做喜儿的陪葬。
棺材做好的第二天，春芽自己背着小棺材上山。
宋大娘送了棺材，仁至义尽。毕竟家中还有孙子，喜儿不是好死的，宋大娘不敢去送。
春芽背着小棺材，费劲地往坟山上去。
喜儿的亲爹娘都埋在这里，她想让喜儿挨着爹娘下葬。至少到了下面有亲爹娘护着，不怕再被人虐待。
春芽隐约记得喜儿死前跟她交代了什么话，可她睡一觉起来什么都记不得。
挖土的时候，她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她不知道，她前脚刚出门，后脚婆家来了七八个人。
带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瘸子：“你他妈的收了老子的钱，不给老子交人！”
春芽的公公吓得要命，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坟山方向说：“她上山去了，正好山里没人方便你们把人‘娶’回去。”
瘸子往吴桐家瞅了眼，吴桐忙不迭地拍胸脯保证：“我保证她没跑，我亲眼见着她上山去了。”
瘸子凶神恶煞地问她：“走了多久？”
吴桐说：“也就一个小时的功夫。”
瘸子怒道：“晦气，大喜的日子她居然去坟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春芽婆婆赔着笑说：“你领回去收拾一顿就老实了。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喜庆喜庆，一点不晦气。”
瘸子的出现让村子里的人纷纷张望，大家不敢触霉头，都躲在家里。
跟着瘸子一起的兄弟们，往地上撒了几把糖果也没人敢捡。大家都知道，小寡妇要倒霉了。
吴桐叉着腰跟看热闹的村民们喊道：“他们是自愿结婚，春芽同志会感谢大家的祝福。”
春芽婆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管如何吴桐是村干部，跟村书记关系也好，在村里没人敢反抗她。
春芽埋完喜儿，坐在大榕树下歇脚。她越想越伤悲，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窝囊。
忽然，对面石阶上传来声音：“等老子找到她，肯定要把她锁在家里头！不然她要是跑了，老子追都追不上。”
“虽然是个寡妇，我听说是出名的豆腐西施，嫩的不行。”
“还是我老哥有福气，捡了个大便宜。”
“我给老哥打的铁链子贼结实，栓三头牛都跑不掉。保准让她乖乖在炕上暖被窝。”
...
春芽躲在大榕树后，脑子瞬间清明，记起喜儿的话。怪不得喜儿一直让她逃跑，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恼怒自己鞍前马后的伺候公婆，居然被他们卖掉还不自知。
躲着草里，恐惧地望着他们往山上继续去。
她抓起铲子飞快地转身要跑，突然听到厉声喊道：“站住！别想跑！”
不跑才怪！
春芽疯狂地往山下去，她想去找村书记，又怕村书记跟吴桐是一伙的。她又想往乡里去，那里有好心肠的刘大夫！
后面追赶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片刻间，春芽的胳膊被个男人拽住。
春芽反手将铲子往他脸上砍去，一股热血呲在她脸上。
“啊啊啊啊——”
痛快！
热血让春芽的眼神蹦出不属于从前的锐利！
对方惊吼呼痛，他背后又来好几个男人，要将春芽包围。
“后面就是悬崖，我看你往哪里跑！”
“我就是死也不会落在你们手里！”春芽抓紧机会往山崖边跑，脚步越来越虚浮。
山崖陡峭，经常有野猪出没。春芽扔掉铲子踩着石头往山下去，经过刚埋葬喜儿的小坟包，她轻声说：“我想起来了，我要去找公安报警！”
春芽正说着，头上被人投掷一块巨石。那帮人穷凶极恶，哪怕抓不到她，也不想让她好死。
春芽躲避中，一脚踏入猎兽陷阱坠落进去，转瞬间失去意识，闭上了眼。
而在众人没注意的小坟包里，喜儿胸前的军功章闪了闪，泛出莹莹光芒...
“来了来了，豆腐西施来了！”
“哎哟喂，别挤啊，把我挤坏了没事，把豆腐西施的豆腐挤坏了怎么办！”
“不许插队，我第一个啊，提前两小时我就在这里排着呢。”
......
春芽推着三轮车，从人群里挤过。每周两次的摊位上，已经有戴着红袖章的同志帮她占好位置。
她掀开厚棉布，豆腐板上热气腾腾的大块豆腐冒出醇厚的豆腐香气。不用她吆喝，面前的队伍从她的摊位前排到集市外头。
春芽迅速给红袖章同志装了碗豆腐，对方蹲在一边就那么吃起来：“还是你家黄豆香，热乎的最好吃。”
“下礼拜再给你带。”春芽不愧被人叫做豆腐姑娘，杏眼樱桃唇，皮肤白嫩能掐出水。着急赶路，脖颈布着薄薄的香汗，后背濡湿，腰肢细软，胸部圆挺饱满，有种性感不自知的青春懵懂感。
“西施，来两块卤水豆腐，给我拌好。”
春芽脆生生地说：“主任说了，不能喊西施，要喊同志。香菜和野花麦要不要？”
队伍最前方的年轻男同志盯着春芽白里透红的脸，被后面的人提醒道才说：“都要都要，你使劲放辣椒。”
“好咧！”春芽把提前拌好的佐料撒上去，听他的话又往里加了些香菜和野花麦：“两块白豆腐一角钱。”
收完钱，她晃了下神儿。
...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低头望着碗，有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接着她麻利开始给下一位顾客盛豆腐：“菜豆腐六分钱一块、卤水豆腐五分钱一块。”
......
春芽拢共带来四板豆腐，半个小时不到就卖完。
今天不用早回村里，春芽托旁边摊位的婶子帮忙看着三轮车，自己跑到卫生所去了。
“最近两个月你都不能再卖血了，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
刘大夫把血袋存放起来，走到里屋看着小脸惨白的春芽，叹口气说：“还是换成青霉素和甘草片？”
春芽靠在治疗床上，闭着眼睛虚弱地说：“有没有补钙的药？喜儿走不动了，村里人说她可能是缺钙。”
刘大夫步伐微滞，在春芽看不到的地方可怜地摇摇头。
刘大夫把自己的红糖水泡了杯让春芽喝了：“这段时间不要再来了，你看你例假都不准了。这样下去，那孩子没好，你还把自己搭里头去了。”
喝完红糖水，春芽缓了一会儿，扔掉消毒棉放下袖子说：“我知道您是关心我。谢谢您，刘大夫。她要是吃这些有好转，我还是得来的。”
从乡医务所出来，春芽估摸这些药够喜儿吃一个月。她还得找找能挣钱的活儿才行。
说起来春芽和喜儿无亲无故，她一个寡妇平时伺候歹毒公婆也就算了，可怜喜儿被后妈吴桐虐待，俩人在私下里感情很好，春芽对喜儿多有照顾。
春芽踩着三轮车，一路上歇了七八回。回到小塘村里，先把集市上挣得钱上交村干部，然后提着药去往喜儿家。
刚走到路上，热心肠的宋大娘火烧火燎地跑过来说：“不好了，那孩子有出气没进气，要完了！”
春芽往喜儿家跑，差点摔一跤。敲了半天门，吴桐才姗姗打开门，下屋里弥漫着香烟的气味。
春芽冲到喜儿病床前，看她脸色呈现金蜡色，气息微弱。看到有人过来，喜儿恐惧地紧闭双眼。
“你是不是又打她了？！”春芽转头看向吴桐，按理说吴桐原是她表姐。可她们姐妹情薄，经常为了喜儿吵架。
吴桐吐出一口烟，将烟递给身后想要躲起来的男同志，讥讽地说：“我是她娘，我想打她就打她。谁家像她这么大的人还在床上成天躺着？花杏家闺女跟她一般大，都拿彩礼了！”
春芽不想跟她继续争辩，走上前说：“给我钱，我要带喜儿去医院！”
“我没钱！”吴桐扯了扯新做的的确良衬衫下摆，冷着声音说：“去什么医院，她就是懒，躲在床上装病。我现在就叫她起来。”
吴桐来到床边，扯着喜儿瘦弱的胳膊拽了下，没把人拽起来。她下意识地扬起手，要打喜儿耳光。
“你还是不是人！”春芽气急，一把推开吴桐，让她摔坐在地上，不顾自己卖了血还虚弱着，拖着无力的喜儿想要把她背起来：“宋大娘，你帮我一把，我带她去医院。”
宋大娘本站在门口，闻言过来搀着春芽。她低头扫过喜儿的脸，心呼不妙。
吴桐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完全不在乎养女的安危。
春芽背着喜儿，踉踉跄跄地往村委会跑。三轮车就在村委会外头，不管有没有医药费，总得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
到了村委会，宋大娘抢先一步把破旧的棉被放在车上，春芽小心地将喜儿放好，看喜儿的胳膊耷拉下来，红着眼圈说：“好孩子坚持住，到了医院你就好了。宋大娘，麻烦你陪我们一起去一趟，我不认得路。”
宋大娘好心肠地说：“我认得，快走！”
春芽在前面骑车，豆粒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内心无比憎恨自己无用，要是她性格强势点，早点把喜儿接到自己眼前住，喜儿也不会被她后妈虐待成这样！
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但要怎么样却想不明白。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阻止她去思考。
“你在后面陪着她，换我来骑。”宋大娘坐在后面摸了摸喜儿的手背，不忍地说：“好孩子，我让春芽姐姐陪你说说话，你有什么话都给她说吧。”
春芽换到后面，抱着喜儿越来越凉的身体泣不成声。
“春芽...姐姐。”充满稚气的声音让春芽惊愕，她低下头看到紧闭双眼的喜儿睁开眼，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喜儿！”春芽赶紧把水壶递给她：“你喝口水。”
喜儿竟能抬起胳膊推开水壶，湿润的眼睛瞅着春芽用气声说：“我不用再喝了...”
春芽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喜儿帮春芽擦掉眼泪，靠在她怀里说：“我才八岁，感觉活了好久啊...你说，我娘不爱我，丢下我找我爹去了。我没见过几次的后爹也死了，剩下的后娘老是打我，还拿针扎我。今天这样我真高兴，我要解脱了。”
春芽料想到喜儿这是回光返照，难受地说：“别说傻话，我答应你给你弄个鸡蛋吃，还没实现，你不许解脱。”
喜儿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路边的树木不断往后退。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没人给我鸡蛋，只有你给我鸡蛋，只有你惦记我。”
春芽说：“等你病好了，咱俩过。”
喜儿摇摇头，口气成熟地说：“我好不了了。春芽姐姐。你别管我，有人想害你，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她听村里孩子说春芽姐姐马上要改嫁，可春芽姐姐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临咽气，撑着一股劲儿就是要告诉春芽姐姐别管她，赶紧逃跑。
春芽紧握她的手说：“我带你一起跑。”
喜儿打了个寒颤，身上刚刚涌起来的热乎气慢慢消散。
她快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哪怕如此，她还是扯着唇角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惦记我。你要是我娘该多好。”
春芽拥住她，抽泣着说：“我愿意当你娘。”
喜儿说：“你骗我，我克死了爹娘，没人愿意当我爹娘。”
春芽说：“他们不愿意我愿意，我不怕你克我，我也会克人。”
喜儿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说：“那拉钩。我、我下辈子一定要你当我娘。”
“好，下辈子咱们做娘俩。”春芽颤抖着手，伸出手指跟勾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喜儿！！”
“拉...钩...”
喜儿的胳膊骤然间失去力气，落在棉被上。不管春芽如何呼唤，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宋大娘布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车，站在她们身边抹了把眼泪。她将喜儿的胳膊放回到棉被里，不小心看到胳膊上青紫交错的痕迹，悲伤地说：“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
吴桐翘着二郎腿把裤腰带扔给男同志，对方往窗户外面探了眼，接过裤腰带飞快地扣着。
吴桐嬉笑着扯着对方的胳膊说：“那烟好抽吧？用我家男人的抚恤金买的。你今天表现不错，赏你了。”
男同志系上裤腰带，凑过来亲了吴桐一口，看她狐媚的眼拉扯着情丝，内心感叹这个女人脸蛋跟猪腰子似得，也就这双眼睛能勾勾人。
明明跟春芽是表姐妹，俩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男同志捏了捏吴桐的下巴，讪笑着说：“再借我二十，回头打牌赢了我还你双倍。”
吴桐啐了一口说：“上次借得三十五还没还。”
男同志搂着她亲了又亲，哄骗着说：“吴干部，帮帮我吧，算我求你。我今天表现这么好，你多奖奖我。”
“扯鼻子上脸。”吴桐笑骂了一声，转头打开炕箱的锁头，掏出饼干盒取出一把毛钞。还在数钱呢，男同志飞快地从她身后抓了一把，往兜里揣。
吴桐气恼地说：“欸！你拿多了，那些至少有三十元！”
男同志迈开步子往门口走：“算我借你的，后天我来找你...那日子行吧？”
吴桐撵上去推了他一把：“快滚，老娘行着呢。”
送走男人，她还没进屋，发现春芽和宋大娘推着三轮车回来。
她一边编着麻花辫，一边说：“我就说那丫头是装的，你们非——”
春芽怒道：“喜儿死了！”
吴桐大惊失色：“啊！她、她怎么会死！”
春芽低声说：“人活不下去当然就死了。”她一定要报公安，把吴桐虐待烈士遗孤致死的事情曝光。
宋大娘发现春芽仇恨的眼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去给孩子定个小棺材。”
吴桐家隔壁就是春芽家，她婆婆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喜儿死了，冲出来指着春芽的鼻子说：“为什么死得不是你啊！你这个丧门星，挨谁谁死！克了我儿子也就算了，连个小丫头蛋也克死了。你拿了他们的寿命，你还有脸活着！”
春芽有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每当她想要反驳不合理的地方，总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头脑发晕。
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忘记刚才想做什么。她公公也跟着婆婆跳着脚骂她，不知道骂了多久。
这一对老家伙欺软怕硬，平时喜儿在隔壁挨打，他们装聋作哑，根本不敢管吴桐。只敢在寡妇面前大呼小叫。
春芽胸脯气得急促喘息，没看到吴桐给她公婆使了眼色，他们骂了几句消停下来。
***
吴桐不许喜儿的棺材在院子里停放，讨价还价将喜儿亲爹的军功章给了春芽，用来做喜儿的陪葬。
棺材做好的第二天，春芽自己背着小棺材上山。
宋大娘送了棺材，仁至义尽。毕竟家中还有孙子，喜儿不是好死的，宋大娘不敢去送。
春芽背着小棺材，费劲地往坟山上去。
喜儿的亲爹娘都埋在这里，她想让喜儿挨着爹娘下葬。至少到了下面有亲爹娘护着，不怕再被人虐待。
春芽隐约记得喜儿死前跟她交代了什么话，可她睡一觉起来什么都记不得。
挖土的时候，她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她不知道，她前脚刚出门，后脚婆家来了七八个人。
带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瘸子：“你他妈的收了老子的钱，不给老子交人！”
春芽的公公吓得要命，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坟山方向说：“她上山去了，正好山里没人方便你们把人‘娶’回去。”
瘸子往吴桐家瞅了眼，吴桐忙不迭地拍胸脯保证：“我保证她没跑，我亲眼见着她上山去了。”
瘸子凶神恶煞地问她：“走了多久？”
吴桐说：“也就一个小时的功夫。”
瘸子怒道：“晦气，大喜的日子她居然去坟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春芽婆婆赔着笑说：“你领回去收拾一顿就老实了。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喜庆喜庆，一点不晦气。”
瘸子的出现让村子里的人纷纷张望，大家不敢触霉头，都躲在家里。
跟着瘸子一起的兄弟们，往地上撒了几把糖果也没人敢捡。大家都知道，小寡妇要倒霉了。
吴桐叉着腰跟看热闹的村民们喊道：“他们是自愿结婚，春芽同志会感谢大家的祝福。”
春芽婆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管如何吴桐是村干部，跟村书记关系也好，在村里没人敢反抗她。
春芽埋完喜儿，坐在大榕树下歇脚。她越想越伤悲，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窝囊。
忽然，对面石阶上传来声音：“等老子找到她，肯定要把她锁在家里头！不然她要是跑了，老子追都追不上。”
“虽然是个寡妇，我听说是出名的豆腐西施，嫩的不行。”
“还是我老哥有福气，捡了个大便宜。”
“我给老哥打的铁链子贼结实，栓三头牛都跑不掉。保准让她乖乖在炕上暖被窝。”
...
春芽躲在大榕树后，脑子瞬间清明，记起喜儿的话。怪不得喜儿一直让她逃跑，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恼怒自己鞍前马后的伺候公婆，居然被他们卖掉还不自知。
躲着草里，恐惧地望着他们往山上继续去。
她抓起铲子飞快地转身要跑，突然听到厉声喊道：“站住！别想跑！”
不跑才怪！
春芽疯狂地往山下去，她想去找村书记，又怕村书记跟吴桐是一伙的。她又想往乡里去，那里有好心肠的刘大夫！
后面追赶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片刻间，春芽的胳膊被个男人拽住。
春芽反手将铲子往他脸上砍去，一股热血呲在她脸上。
“啊啊啊啊——”
痛快！
热血让春芽的眼神蹦出不属于从前的锐利！
对方惊吼呼痛，他背后又来好几个男人，要将春芽包围。
“后面就是悬崖，我看你往哪里跑！”
“我就是死也不会落在你们手里！”春芽抓紧机会往山崖边跑，脚步越来越虚浮。
山崖陡峭，经常有野猪出没。春芽扔掉铲子踩着石头往山下去，经过刚埋葬喜儿的小坟包，她轻声说：“我想起来了，我要去找公安报警！”
春芽正说着，头上被人投掷一块巨石。那帮人穷凶极恶，哪怕抓不到她，也不想让她好死。
春芽躲避中，一脚踏入猎兽陷阱坠落进去，转瞬间失去意识，闭上了眼。
而在众人没注意的小坟包里，喜儿胸前的军功章闪了闪，泛出莹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