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漠的脸浮在薄雾中,如同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赵雪妮鞋底仿佛粘在地面,怔怔盯着他怀中那束玫瑰。

    是白色吗,却又不完全是。

    直到许漠站定她面前,合抱玫瑰的双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她终于看清,他手中这束玫瑰花,是雪做的。

    “你来这做什么?”抑住起伏心潮,赵雪妮先发制人,冷冷看着许漠。

    许漠却似早已做好迎接她冷淡态度的准备,微微一笑:“来告白。”

    “……”赵雪妮嘴唇动了动,有种修炼满级后突然被打回原形的愣怔。

    “晚饭吃过了吗?”许漠问。

    “嗯。”赵雪妮吸了吸鼻子,双手插兜。

    许漠不紧不慢的模样让她没来由得焦躁,但她摸不清焦躁的原因,只能对着他怀里的玫瑰点了点下巴,强装骄傲,“告白就送这个?哪买的。”

    “独家限量。”许漠笑了笑,“我自己做的。”

    赵雪妮眼神飘了下。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下雪天,家里老人会给她用雪花捏一朵玫瑰,花朵下面再插一根绿色树枝,捻在指间,来回转着欣赏,就是晶莹剔透的,永不凋零的雪玫瑰。

    但她自己从没做过,因为冻手。

    做好一支就得很久,何况是做一束。为了不使玫瑰融化,得一直放在室外,零下十几度的冰天雪地里。

    “你……站在这多久了?”思绪万千后,赵雪妮嗓音有些哑。

    “没一会儿。”许漠低头,轻拂开玫瑰上沾着的小虫子。

    雪花太纯白,一丝瑕疵都看得清晰。

    “烟花好看吗?”他问。

    赵雪妮点点头。

    道路两侧的烟火还在噼里啪啦炸着金花,怪喜庆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同一束烟火,都沉默了。

    “赵雪妮,对不起。”无言许久,许漠轻声说。

    赵雪妮看着他。

    “高中时我拒绝过你,很多次。”许漠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得艰难,“这几天我终于想通,那些拒绝不代表我讨厌你,而是……我在恐惧。”

    赵雪妮目光渐渐迷蒙。

    烟花熄了,凉薄的夜色沉落下来,说不出的寒意。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许漠眼神迷茫,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到远处的虚空,看着他黑暗的过往。

    家里已经许多年没挂红灯笼。

    每当过节,屋外传来欢声笑语,他看了眼窗外,百叶窗帘便被妈妈唰地扯下来。

    “沈阳的派出所来了消息,有人在路上见过小清。”

    “这时候了你还写什么作业!衣服穿好,跟我们去火车站!”

    清瘦的少年在桌前默站许久,最后还是将书本卷成圆筒,趁父母不注意时塞进书包。

    火车窗户雾气蒙蒙,映着一家三口灰白的脸庞。

    一辆绿皮火车从对过驶来,又呼啸而去,速度之快,像甩了所有人一记耳光。

    窗外出现荒草丛生的东北平原,一座又一座烟囱高耸入云,随风的风向喷出黑烟。

    “跟你说多少遍了啊,人家看错了!你找我们警察闹也没用,回去等通知吧!”

    啪地一声,书包里的物理课本被妈妈扯出来,撕烂了扔到地上。

    “你为什么要吃那个该死的雪糕,啊?!”

    “明知道你姐长得漂亮,镇上小混混都惦记她!你……你还把她推出去拿雪糕!”

    “要不是你不懂事,你姐怎么会被坏人拐跑!”

    “除了学习,你还会什么?你姐姐是女孩儿啊,你连个女孩儿都保护不了,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开始喜欢将卫衣帽子盖过头顶,双手揣兜,一言不发地穿行在放学的人潮之中。

    沉默地背回奖状,将它们粘贴上墙。

    大红烫金的赞美与表扬,是灰败的青春期里唯一的亮色。

    直到某天忽然被班主任喊住名字,他回头,对上一双清湛如水的眼睛。

    “许漠,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啊,比如赵雪……”

    “不。”

    他斩钉截铁拒绝的那一秒,咔哒,命运转动齿轮。

    莫名其妙地被她缠上。

    “别烦我。”

    “你教我写这道题,我就不吵你。”

    “不可能,你学不会。”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教不会?”

    “……”

    “许漠,你干嘛?”

    “别废话,抄。”

    “我从来不抄作业的哦。”

    “……”

    “你别走啊!……你再多讲两遍,哦不,一遍!我一定能听懂!”

    从那以后,他很少准时放学。

    给赵雪妮讲题,许漠总有把她脑袋拧下来的冲动。她一思考,他就发笑。

    “别看我,看题。”

    “许漠,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

    “读题,计算粒子在磁场做圆周运动的半径和周期……”

    “看来我是第一个。”

    一次又一次,他背过脸,无可奈何地捏着眉心。

    某天讲题到深夜,他和赵雪妮一起走出校门。铁栅栏外,妈妈孤独的身影和夜色融为一体。

    “你怎么能早恋呢?小清不见了,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要是学坏了这辈子就完了!”

    “你要是不和她断,我就找到她家里去,那姑娘姓赵是吧!”

    “你还敢顶嘴?我今天不抽死你!……没良心的东西,你姐生死未卜,你怎么有脸谈恋爱?你还记得小清吗,你这个做弟弟的不觉得愧疚吗?!”

    黑暗之中,少年许漠的脸庞隐没在卫衣兜帽的阴影里,冷冷地回视他目光。

    仿佛在说,我是个罪人,不配得到救赎。

    许漠缓缓收回视线,双手冰凉,雪玫瑰在一点点融化,落到他指尖。

    “我从没有讨厌过你,赵雪妮。”许漠声音低哑沉郁,像化不开的浓浆,“我只是……害怕喜欢你。”

    赵雪妮随着许漠视线一起转回来,眼底一片痛楚的坦然,扯唇干笑,“哈……”

    害怕,喜欢你。

    “看来我是真的,很糟糕啊。”赵雪妮笑了起来。

    她笑看着许漠,渐渐地,上扬的嘴角一点点垂落,双唇抿住,再没有一丝弧度,“喜欢我,会让你觉得丢脸,是吗?”

    许漠豁然抬头。

    “不是!”

    “现在这算什么告白?”赵雪妮苦笑着摇头,“许漠,你又何必勉强?如果害怕喜欢我,不要喜欢就好了。”

    许漠从混沌无边的回忆中猛地抽回思绪。

    就在他被回忆侵袭的瞬间,某种手里紧紧握住的东西,流沙一般从指缝滑走。

    他清了清嗓子,眼神恢复坚定,“赵雪妮,我是曾经有过恐惧,恐惧对你的喜欢会让我沉沦,但现在我才明白,对你的感情不会使我怯懦,只会让我强大,因为有你,我不再害怕面对命运,如果刚才说的话伤害了你,我跟你道歉……”

    “只是一句对不起,换不来没关系。”赵雪妮轻声掐断许漠的话,“这是你告诉我的,记得吗?”

    许漠僵在原地。

    黑暗中的少年许漠指着他冷笑,一张一合的嘴唇念着两个字,罪人,罪人……

    “你知道你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给我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吗?”赵雪妮拧起细眉,柔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深深的失望。

    “大学开学第一个月,就有男生给我表白,可是当那个人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你的脸,是你一脸嫌弃地说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的表情。”

    许漠垂眸,静静看着她。

    “被你拒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在想……你为什么会一次次拒绝我呢?我想通了,因为是我一直在死缠烂打啊!”赵雪妮紧咬下唇,忍住眼眶不断往上涌的热意。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许漠,我不喜欢跟你在一起时候的我自己,我不喜欢所有情绪都被你牵着走的我自己,明明我自由又开心,却每天都在期待见到你,因为你患得患失,变得不像我自己,像我这样没皮没脸的女孩,根本不配被爱……”

    赵雪妮顿了顿,咽下口腔那股咸涩,声线是深思熟虑后的平静,“正好你也瞧不上我,那就别互相折磨了吧。”

    许漠看着她发红的眼角,紧攥玫瑰的手指深深掐进树枝,尖刺扎破指腹,他一字一句,牙齿磨血,“赵雪妮,我喜欢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喜欢。”

    赵雪妮说,“但我开始讨厌你了。”

    冬天的晚风会说话,呢喃着吹起他们的头发。

    赵雪妮低垂着眼,雪地上忽然落下一滴血。很深的红,融进白雪里,刺目惊心。

    视线一点点上移,她瞳孔扩张一瞬。

    许漠紧握玫瑰的大手在风中微不可察地颤抖,手指充血,青筋凸起,血珠一滴一滴从拳心掉下来。

    “你……”她恍惚了,不知许漠是否正在愤怒。

    又是烟花又是雪玫瑰,他一定吃准了她会同意,想不到风水轮转,竟然会在赵雪妮这里失算。

    “好,我知道了。”许漠把白玫瑰背到身后,再次看向她时,爽快地笑了笑。

    “以前是我太混蛋,你拒绝我,这完全合理。”

    赵雪妮不说话了。

    其实,她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

    许漠的手在流血。

    她为什么觉得,他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更像是……懊悔。

    带着自毁倾向的,悔恨。

    “你这样直接拒绝我挺好的。”许漠刮了刮冻红的鼻尖,笑着说,“我以后不会再去打扰你。”

    他顿了下,似是对自己承诺,“嗯,再也不会了。”

    赵雪妮眉毛越皱越深。

    许漠多么高的自尊,言出必行,今晚过后,他会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再见,再也不见。

    哪怕以后在镇上擦肩而过,他也会淡淡对她一笑,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

    未曾相爱,只有分开。

    一想到这种场面,赵雪妮心里就很空,好像整个人被抛到虚空之中,失重又眩晕,没有着落。

    许漠见她神色凝重,握拳轻咳一声,“或者,你再考虑一下?”

    语带试探,像猫爪轻轻挠心。

    赵雪妮立刻抬眼盯着他。

    四目相对,赵雪妮不说话,眼眸清澈发亮。

    许漠似乎明白了什么,那种顿悟的感觉让他有点儿想笑。

    他赶紧转眼看向别处,忍住了。

    赵雪妮也迅速弹开目光,远处的小燕小虎很懂事地在堆雪人。也不知她和许漠到底对峙了多久,孩子们的雪人都快堆好了。

    “他们是你侄子吗?”许漠先开了口,抬腿走过去,“车上还有烟花,我拿下来给他们玩。”

    许漠走后,空气都松弛下来。赵雪妮长舒口气,抚了抚胸口,小跑着跟上去。

    皮卡车后斗的烟花堆了几个大纸箱,赵雪妮咂舌,看着许漠一箱一箱搬下来。孩子们提前过年,啪啪鼓掌,快乐疯了。

    “你到底买了多少烟花?”她问。

    许漠刚要说话,小虎扯了扯他衣角,问他怎么放加特林的烟花炮。

    许漠笑了笑,单膝跪地,教小虎把炮筒拿在手里,抬向夜空,像发射坦克炮。

    “要点火了。”许漠转头看她,“耳朵捂好。”

    赵雪妮迅速拉着小燕跑到几米开外。

    她看着许漠和小虎说了句什么,小虎不停点头。点火后,加特林向天空发射一连串璀璨烟火。

    绚烂的光幕里,许漠半跪在小虎旁边的背影格外宽阔,结实,像个成熟稳重的大哥哥,格外让人想要依靠。

    小燕嘿嘿傻笑,“大哥哥好帅啊。”

    赵雪妮摸摸她脑袋。

    两个孩子还不知道,这个带他们放烟火的大哥哥,就是电视广告里,设计出全世界最好的汽车的工程师。

    教会了小虎,小燕也跑去玩仙女棒,许漠走回车边,赵雪妮靠着车尾说,“我是第一次谈恋爱,所以想慎重考核一下。”

    许漠摸烟的动作迟缓了。

    他看着赵雪妮,手从口袋伸出来,搭在她旁边的车斗门框上,“好,几天?”

    赵雪妮斜他一眼。

    老狐狸,奸诈阴险,连考核期都要掐准时间!

    许漠歪了歪头,笑着解释,“我得根据考核时长制定计划啊。”

    “……”赵雪妮心里飞快打算盘。

    如果她说无限期,许漠肯定知难而退。下注的时间是一场豪赌,赌许漠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深。

    目前还真,拿不准。

    赵雪妮咳了咳,“那就,先一个月吧。”

    许漠轻轻嗯了一声,讳莫如深地点头,微笑。

    赵雪妮狐疑地盯着他,无果,回了家看日历才悲嚎一声——

    一个月?

    过年放假就占了整整一星期啊!

    这跟原价买完咖啡才发现忘了用打折券有什么区别?

    偏偏她今年因为回乡过年,被老妈拽着从初一到初七走遍所有亲戚。初八上班这天,赵雪妮壮志凌云地推开家门,走到新一年的天空下面。

    许漠害她吃了那么多苦,这次她一定守住底线,决不会轻易被他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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