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天气晴朗。

    阳光照在马路边的雪堆上,闪闪发亮。赵雪妮轻踢一脚,雪块蓬松落了一地,像洒在面包上的糖霜。

    怀揣着某种期待,她心里说不出的轻快。

    “雪妮新年好啊!”食堂的唐姐隔着透明窗冲她笑,“几天不见,你咋又变漂亮了?”

    “姐,你这说的什么话。”赵雪妮啧了声,“一直都这么美好吗。”

    唐姐哈哈大笑,“是是是,你可是我们厂的厂花。”

    开工后的第一次员工大会办得隆重,在会议室召开,楚建国和楚寒也到场了。

    “鸵鸟场又不归楚寒管。”旁边的商棋小声嘟囔,“他一个公子哥来凑什么热闹。”

    赵雪妮环视一圈,会议室里没有熟悉的那个身影,随口应了声,“可能他想见的人也在这里吧。”

    “……是漠哥吗?”商棋问。

    “啊?”赵雪妮愣了下,“我可不想见他。”

    “我说楚寒。”商棋说,“他不会暗恋漠哥吧?”

    赵雪妮回忆了下两人在台球桌上较劲的画面,悠悠点头,“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商棋也乐了,凑过来低声探讨,“一个人如果表现得格外讨厌另一个人啊,往往都是出于太在乎。”

    赵雪妮深以为然,“照你这么说,要是有个人以前对我又凶又坏,那他岂不是……”

    “聊什么呢。”

    她正对商棋说话,头顶忽然传来底蕴十足的声音,笑意明显。

    筋络分明的大手在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那只大手的食指轻轻拂过她脸颊,极为自然地勾了勾她下巴,指腹粗糙,温热干燥,她全身肌肤过电般地收紧。

    许漠从身后经过时长腿带风,脚步未停。

    他已经去会议桌前方发言,赵雪妮犹在梦中。

    瞬息之间的抚摸,如蝴蝶扇动翅膀,在她体内掀起水漫金山的热潮。

    “接下来汇报年度工作计划。”许漠向楚建国说完厂里上一年的情况后,淡淡看了眼发懵的赵雪妮,“按进厂的时间顺序发言。”

    赵雪妮暗自松口气,她是最后一个。

    趁其他人上台的间隙,她才敢时不时偷看许漠。

    他认真看着台上,侧脸英俊硬朗,过完年回来的头发似乎剪短了,穿一件深蓝色冲锋衣,气质干净得像男大学生。

    哪里像鸵鸟场的厂长。

    你不觉得荒诞吗?

    脑中突然冒出林嘉纹质问她时的口气,赵雪妮一怔,就在晨光中撞进一道颇有温度的视线。

    桌对面的许漠静静看着她,对演讲台的方向偏了偏脑袋,“赵雪妮。”

    她勉收心神,走到众人面前述职,破天荒地有点紧张。

    紧张的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而是,许漠就在视线左边,坐在那儿看着她。

    他的神情淡然,投注过来的目光却似有包裹感,像一团绵密柔软的蚕丝,将她一层一层裹入其中,呼吸愈发急促。

    想把工作做得更好,想得到他的夸奖,想看到他为自己的进步发自肺腑地笑。

    只有这样,她才相信,许漠是真的喜欢她。

    “新的一年,我会在直播的同时学习更多鸵鸟养殖知识。”想通以后,赵雪妮平静地说,“我不想只是浑浑噩噩地完成一份工作,等来年的这个时候,我希望自己这一年没有白活。”

    “很好。”楚建国拍了两下手掌,“年轻人就该有这份心气,无论你们什么学历,干养殖又怎样,很丢人吗?我告诉你们,一点儿也不丢人!”

    楚建国莫名激动起来,声音拉高,说话间时不时看眼许漠。

    许漠眸色深沉,转着手里的笔,不发一言。

    -

    上班多天,赵雪妮心神不宁。

    自放烟花那晚,她说要考察许漠一个月后,一直处处提防他。

    可许漠,好像并没有发起进攻。

    只是在许多不经意的地方,有了他的痕迹。

    办公室的咖啡吧台上,某天多出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兔子曲奇。

    赵雪妮故意吃光,第二天再来,兔子曲奇又是满满一筐。

    她喜欢照镜子,包里总是装着一面小镜子,想欣赏自己了就拿出来照照,但镜子不小心磕碎,一直没空买新的。

    某天醒来,她发现窗外的雪杉树上有明晃晃的东西在发光。

    跳下床跑出去看,深绿的,积着白雪的树枝上,用红绳串着一面木质的小圆镜子。

    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绿色的山峦,小圆镜子似要被春光撑破,那么地饱满,湿润,明亮。

    赵雪妮左右张望,平原上冰雪消融,露出黑一块白一块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真奇怪。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许漠毫无动静,赵雪妮有点儿不安。

    那天不该恃宠而骄的,大放厥词说什么一个月。

    许漠多骄傲的人,让他倒追自己,还是一个月,他才舍弃不了那份自尊。

    可话说回来,如果许漠连一个月都不愿坚持,即使真的与她谈恋爱,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只是想随便找个人打发孤单罢了。

    是她,或是别的女孩,都行。

    “鸵鸟每天的饲料喂量要控制在1.5千克。”赵雪妮正靠在沙发上做笔记,许漠在她身后说。

    她咬着笔盖回头,“嗯?”

    许漠双手插兜睨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饲料喂多了也不好,会导致产蛋量下降。”

    “……哦。”赵雪妮直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溜回自己屋子。

    许漠看向她纤瘦的背影。

    卫衣宽松,盖过臀部,穿紧身牛仔裤的双腿笔直修长,他的目光慢慢深浓,“躲着我?”

    赵雪妮背部线条微僵。

    她确实不知道这一个月如何跟许漠相处,不敢有期待,怕期待落空,却又忍不住盼着点什么。

    “说话。”许漠冷声。

    玻璃轻碎一地,赵雪妮情绪一下涌上来了,回头瞪着许漠,“有你这样追女生的吗?”

    许漠在吧台边做咖啡的动作顿了顿。

    不过须臾,他又低头搅拌咖啡,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语气胜券在握,“坐下,我们谈谈。”

    赵雪妮紧盯木地板不动。

    像个气鼓鼓的小孩。许漠觉得好笑,手握咖啡杯,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沙发边坐下,柔声问,“你每天见到我就跑,你说,我该怎么追?”

    赵雪妮咬唇瞪许漠,抽出自己的手,环抱胸前。

    她故意不说话,看许漠愿意哄自己多久。

    心里的小本本给他打分,此刻分数不断下降。

    真想告诉许漠,他已经在负分边缘。

    “榛果还是香草?”许漠对着两罐糖浆扬了扬下巴。

    赵雪妮眼珠转到咖啡那儿,依旧紧抿嘴唇。

    “那就香草了。”许漠给她调好一杯香草拿铁,推到她面前,“我记得你喜欢甜的。”

    她睫毛微颤,仿佛回到重逢那夜,他给她调了一杯多加菠萝汁与椰浆的鸡尾酒。

    “开会那天,你说想学养殖知识,我挺诧异的。”许漠见她死倔,没再问她问题。

    他叠起长腿,舒展双臂,胳膊搭在赵雪妮身后的靠背上,指尖敲打皮质沙发。

    很轻,像水滴的声音。

    赵雪妮缩了缩肩,许漠那种游刃有余,不急不躁的态度让她皮肤发紧。

    “想学,是因为我吗?”许漠突然倾身问她,低音充满磁性。

    赵雪妮心跳漏拍,本能后靠,碰到许漠结实的手臂,更慌神几分,“我是……为了我自己。”

    许漠瞳仁清亮,语带调笑,“可你看起来,不像对养殖感兴趣。”

    “你凭什么自以为很了解我,觉得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你?”

    她一口气反驳完,许漠不答反笑,眼睛弯弯。

    意识到了什么,赵雪妮头撇向一旁,脸泛潮红。说好不理他,结果又落了他的套。

    “不想浑浑噩噩。”许漠动了动胳膊,朝她那边靠近,“不想白活,是吗?”

    皮沙发压出涩响。

    许漠的右腿贴向她的左腿。

    赵雪妮吞咽得艰难,刚想挪向旁边,肩头就被许漠的大手搂住。她垂眸一扫,许漠立即投降般松开手,克制的低音自她脑顶传来,“别误会,我只是……也不想白活一场。”

    赵雪妮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许漠。

    他似是早已等待迎接她的注视,薄唇微动,清浅的眼里装满她的模样,“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

    赵雪妮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许漠抓紧沙发布面,气氛无端不对劲起来,他喉头滚动,希望借着说说笑笑淡化僵持,“还是……你想换种方式学?”

    赵雪妮眨了眨眼。

    葡萄般的大黑眼睛,看得许漠心口突突直跳,面上仍要扯唇玩味,“比如,坐我腿上学?”

    他张开大腿。

    赵雪妮闭了闭眼,压住那种因为许漠突然温柔而生的百般情思,沉声说,“许漠,你别招我。”

    许漠将她因忍耐渐重的呼吸、强压冲动的闭眼都尽收眼底,畅快笑说,“试试吧,赵雪妮,说不定事半功倍。”

    “你说的试……”赵雪妮话没说完便被许漠拉到办公桌后。

    胡桃木桌锃亮无比,映着天花板的吊灯,还有赵雪妮发红的脸。

    许漠将她抱在腿上,不断前挪转椅,一直怼到靠近桌沿,他和书桌之间就只有一个她。

    “这次,我们系统地学习鸵鸟知识。”许漠从后压过来,一手握成空拳放在桌上,一手翻书。

    赵雪妮彻底被禁锢在他的包围圈里,薄背紧贴胸膛,感受许漠说话时胸腔传来的振动。

    她再垂眸,眼前是许漠根根立起的短发,与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天高地阔的一个人,这次竟然心甘情愿矮于自己。

    这要她怎能静得下心来学习?

    思绪正乱,许漠从很远的地方探身摸来一支钢笔,重量骤然压到背上,赵雪妮的奶撞上桌子,疼得她轻嘤一声,娇娇柔柔,就感觉身下人触电般绷紧大腿。

    许漠拿到钢笔,抬头望她,“嗯?”

    他俊朗的脸庞与自己傲然突起的双峰同一水平,赵雪妮浑身一热,喉咙变细,“你,你继续……”

    许漠转回脸看养殖手册,高挺的鼻尖蹭过那片柔软,小腹立刻烧起一把火,一直蔓延到胸口,清明的视线迷乱起来,喉咙干得冒烟,他轻咳一声,哑得不像话,“我们,讲到哪儿了。”

    赵雪妮热得头脑发晕,玉手随意一指,“这儿吧。”

    许漠嗯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深处传出。

    赵雪妮眼珠飞转,无意瞥到许漠的左腕,黑色运动手表滴了一声。

    她似有所感地轻触屏幕,一颗扑扑直跳的红心跃入眼前——

    145!

    “你……”赵雪妮惊呆了。

    许漠不由分说钳住她下巴,转回去正对手册,脸色很不好看,“专心。”

    她执拗地扭回来盯着他,“你得小心猝死啊!”

    “我死了你好喜欢别人?”许漠没好气地冷笑,双臂更紧地从后抱住她。

    她这次倒很乖地不再动弹,感受到怀里那份温软,许漠被看穿心跳后的不悦淡了几分,埋头呼吸着她身上的丝丝花香,闷声说,“以后少发出不体面的声音。”

    赵雪妮在许漠看不见的时候咬唇轻笑起来。

    嘤了一声他的反应就这么大,她还没叫呢。

    “哎,许漠。”那些淤积在心里多时的猜疑、敏感、闷闷不乐,都在这一刻全部疏通,赵雪妮看着许漠脑后的发旋儿问,“如果你高中时就这么教我,我们之间会变怎样?”

    许漠粗重的呼吸停了一瞬。

    过了一会,他抬眼,目光落在做满笔记的手册上。

    若回到十七八岁,两根发育不完全的火柴棍这样相拥而坐,一摩擦便要起火,满心满眼都是欲海滔天,哪管今天过后有什么未来。

    “你还记得我们班的汪丽和张浩吗?”许漠似是陷入回忆,眼神虚焦。

    赵雪妮点头,“他们高一就开始谈了。”

    许漠搂紧她,“汪丽毕业后怀孕,张浩娶了她,两个人都没考上大学,就在镇上租了个饺子馆做早点,汪丽跟你一般大,已经生到第三胎了。”

    赵雪妮眼眸暗下去。

    “我有一次见到张浩跟汪丽在店里吵架,张浩当着许多客人的面掀桌子,饺子也不煮了,汪丽大着肚子坐在地上哭,后来一问才知道,吵架的原因是汪丽怪张浩买了双二十块的新袜子,嫌他买贵了,只顾自己享受……”

    许漠说到一半,从桌角拖来烟灰缸,摸出烟点上了。

    他叼着烟吸了两口,轻吐着烟雾说,“如果我们当时就在一起,结局不过如此。双双落榜,结婚生子,陷入柴米油盐的漩涡里,互相厌恨,又没法离开。”

    赵雪妮握紧双手,摇头说,“我们不是他们,而且,两个人走到最后都会面临柴米油盐这些小事。”

    “一个人要往下坠,总得有另一个人把他拉起来。”许漠夹烟看着她,“赵雪妮,我不想和你只做贫贱夫妻。”

    她一怔。

    ……怎么就,怎么就夫妻了!

    许漠笑笑,用指关节刮了刮她的脸,“害羞了?”

    赵雪妮拽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腿上,正色道,“别动手动脚的,你还没通过考试呢。”

    许漠无所谓地耸耸肩,盯着她越来越红的耳朵尖,心里比喝了冰镇啤酒还舒坦。

    “你这个月不同意,还有下个月。下个月不同意,还有下下个月。日子那么长,只要你不推开我,我就有信心。”

    许漠的言辞恳切,坚定有力。

    赵雪妮忽然有点懂了武林中那招被称作化骨绵掌的武功。

    绵绵发力,直叫人骨头发软,处处寸断。

    她徒劳地推开许漠的脸,“你,你不准用这种表情对着我说情话。”

    许漠笑,“这样不算。”

    只是推开他的脸,根本是欲拒还休。

    赵雪妮第一次发现这人无赖起来很像小狗。

    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像在雨中淋湿了。

    好想吻他。

    “哎。”许漠吸了口烟,勾唇一笑,“赵雪妮,你是不是已经忍不住了?”

    轻佻如许漠,刚才疯狂加分的小本本此刻框框掉数值。

    赵雪妮一狠心,揪住许漠耳朵,用力往下一坐,他五官扯动一瞬,她蹭地站起来,把他连人带椅地推开老远。

    “我才没有想亲你呢!”

    她负气大喊,红着脸跑出木屋。

    许漠从无状态的愣神中渐渐回过味来,脚尖点地,办公椅轻盈转了一圈。

    他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脑,往枕垫上一靠,叼着烟笑了起来,“看来又被讨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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