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四人聚在一起,面前摊一张卷边的棕灰地图。

    地图上绘了漠原地势与方位,与洛京江南不过相隔数十里。

    “漠原?”封戏卿一听,径直摇头,“那不行。”

    “未成婚男子无法进入漠原,就算你与谢泠燃是去捉妖,想必他也会被拦下。”

    阮棠争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未成婚男子进不得漠原,那就‘成婚’好了呀,做戏懂不懂?”

    几人之间只有谢泠燃会降妖,若要做戏,只能是阮棠与他。

    阮芥一思忖,也道:“那不行,你第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怎么能扮这种身份?”

    “八哥哥,别那么狭隘行不行?降妖救苍生,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可言?”阮棠收起支下巴的手,模样瞬间由懒洋洋变得气势汹汹的,“而且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阮芥不听这些歪理,把目光移向谢泠燃,等他决策。

    阮棠生怕谢泠燃一为难就不带上她了,忙道:“若你们两个也要去,八哥哥你就扮成女子,和封戏卿凑一对。”大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拉下水的架势。

    果然,阮芥当即炸毛,“我不扮!要扮也是他扮!凭什么我来?”

    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阮棠将手掌清脆一拍,当即拍板:“你俩都不去,就万事大吉,谁也不用扮了。”

    封戏卿抬眼看向无锋,对方表现出明显抗拒,况且他这身型也不太适合扮作女子。

    阮芥倒是长得眉清目秀,却誓死不从,抱臂在那生闷气,哼一声道:“不去便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封戏卿无奈耸肩。

    阮棠则得逞地扬扬下巴。

    谢泠燃将这场闹剧看在眼里,心中失笑。

    商议完毕,明日即可动身,众人陆续回房休息。

    阮棠怕待会儿又出什么幺蛾子,嘴上喊着困,脚底也溜得最快。

    谢泠燃特意与阮芥同行,心中犹豫几番,还是在他进门之前开口:“还请八皇子放心,你所担忧之事,我自有分寸。”

    他的言下之意是,虽然此次身份是假的,但总归会有明正言顺的一天。

    阮芥拉门的动作缓了一缓,望向匿在月色里的那清冷眉眼。

    忽莫名其妙道出句:“反正在我眼皮底下,你们别想逾矩,至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也管不着什么分寸不分寸的。”

    大抵是月色难得一见,又或是白日所遇之事,让阮芥莫名生出了几分惆怅的胡思乱想——

    若这注定是乱世,能护得住小九的,也许只有面前此人。

    如此,他既没有违背阮平帝的指示,也算听从了自己的内心。

    作为皇子,他是不该听任两人的关系继续发展下去,可站在哥哥的立场上,谢泠燃之于小九,或许是个很好的人。小九屡次因他而涉险,若没有谢泠燃在,恐怕早就……

    “还有,”阮芥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并未轻松几分,反而沉重,“谢泠燃,多谢。”

    谢泠燃淡漠的脸上有了一丝情绪波动,几分意外。

    江上清风习习,一轮皎月。

    谢泠燃在原地站了许久,月影跟着江水微晃,如同浮光,流转于眼波之间。

    “泠燃君好手段,连八皇子都放心把她交给你了。”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压低声音的微嘲,封戏卿自阴影里走出,眼神冷沉。

    他长腿迈前一步,话里是不屑于掩饰的压迫,“可泠燃君当真愿意为了这些七情六欲放弃成仙吗?”

    谢泠燃蹙眉,侧身对峙:“与你无关。”

    封戏卿停下脚步,不再上前,一字一句道:“谢泠燃,我当真佩服你,但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你棋逢对手。”

    江水一波一波,拍打船身,在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

    四目相对,一双眼锋利中暗含挑衅,另一双眼疏离清冷以对。

    谢泠燃没有即刻接话,思忖良久,才不疾不徐地启唇:“你我,算不得对手。”

    封戏卿挑眉,悟出话中含义,略感诧异地笑出声来:“好个光风霁月的泠燃君,既出此言,看来你也未必如世人所说那般清正。”

    他们是算不得对手,谢泠燃无需将他放在眼里。

    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阮棠的目光并未追随于他,他便从未获得与之相争的资格。

    “……”谢泠燃默然接受这句判语。

    封戏卿从他身侧经过,蓦地扯唇,“乾坤未定,为时尚早。泠燃君,轻敌乃大忌,这点,你该比我懂。”

    乘风剑“铮”了几下,被谢泠燃给镇住。

    他目光冷了又冷,好似深藏平静水面之下,那万年不化的玄冰,开始显露端倪。

    -

    第二日清晨,阮棠是被敲门声给吵醒的。

    这敲门声很有规律,两轻一重,一听就知道是谁会干出来的事。

    屋内只有冷水,阮棠迅速洗漱一番,脑子还是有些混沌不清。

    她揉着眼睛拉开门,面前的重影逐渐合二为一,“燃哥哥,这么早就要出发吗?”

    谢泠燃眼神闪了闪,“我来替你绾发。”

    阮棠一激灵,下意识就要护起脑袋,讪笑着:“你又要用乘风剑教我吗?还是不了吧……”

    谢泠燃抿唇:“用不着乘风剑,我亲手替你绾发。”

    阮棠听了一愣,旋即鬼鬼祟祟探出脑袋,见四下无人后,一把将谢泠燃拉进屋内,轻手轻脚阖上门。

    还好隔壁阮芥这个点还在梦里,不然醒了又该这不行那不行的了。

    屋内,纱帘向一侧打起,床上被褥乱推,温热犹在。

    香炉之中的安神香料不久前正熏尽,充斥一丝残留余意,轩窗未启,光线黯然,整个空间都昏昏欲睡。

    阮棠坐在妆台前,打量着铜镜里映现的画面。

    谢泠燃俯下身,眸子跟着微垂,神色冷然。他修长五指自她发间穿过,以一柄白玉象牙梳,悉心梳过三千青丝。

    “燃哥哥。”

    “嗯?”

    “我昨日听了几件趣事,说给你听。”

    “好。”

    阮棠清一清嗓子,开始了,“这第一件嘛,听夏夏说,有人上次来时为我买了根糖葫芦,就是送不出去,唉,想想就心疼。”

    谢泠燃手中动作顿了顿,答:“并非为你。”

    “真的?”阮棠拖长调子,一派狐疑。没等来回答,她看着他反应,自顾自笑道,“看来是假的。”

    妆奁中没什么首饰,只挂了几条暖色发带。

    好在谢泠燃绑的发式也无需如此繁琐,发带足矣,他没有过问,凭心意择了一条翠竹色发带,金丝勾勒成三两花枝,栩栩如生。

    阮棠继续讲:“第二件就是,原来坊间都在传,泠燃君与九公主才是绝配顶配天仙配,是天作之合。”

    讲到这,她忽地兴高采烈转了头,眼眸发亮,面对面再强调一遍:“燃哥哥,他们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呢。”

    发带上最后一结随之收紧,没有因她动作而散开。

    此刻模样,她看起来很有生命力,像一棵亭亭的小竹,坚韧地驻他心间,任风吹彻也不曾放松。

    谢泠燃忍不住温和应:“嗯。”

    星盘结制发出警示,心口阵痛前所未有的强烈,他神色处惊不变,还有暇探手,轻轻摸了摸她脑袋,眸中的情绪反而更掩藏不住。

    “嗯?”阮棠拎着这个字眼,故作严肃问,“你都不澄清一下?”

    谢泠燃稍怔,启唇道:“清者自清。”

    “清者?燃哥哥你是清者,我可不是,小九一向对你图谋不轨。”

    谢泠燃低语:“是么。”

    阮棠转头瞥向铜镜,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也没想谢泠燃答的是前者还是后者,眨眨眼问:“这是什么发型?真好看。”

    谢泠燃声线恢复以往:“灵游阁中女弟子所束。”

    阮棠摇头晃脑,娇俏接话:“那就谢谢师兄啦。”

    船上有膳厅,两人是前后脚去的。

    去时,阮芥已经坐在那喝粥了,他瞧了一眼,直接贴脸开大:“哟,今日头发绑得不错,手艺突飞猛进。”

    阮棠跟花蝴蝶似的在他面前转了个圈,难得没有同他拌嘴。她在谢泠燃身侧坐下,与阮芥面对面,眼见少了个人,问:“封戏卿呢?”

    阮芥住人家的、吃人家的,风凉话却照说不误:“我哪知道,你不肯跟他一同去漠原,躲哪儿伤心了吧。”

    他一边说,眼神一边有意无意瞥过谢泠燃,谢泠燃正欲开口,置于桌下的手忽被拉住。

    阮棠掌心的温热传来。

    谢泠燃要挣脱,她不肯,攥得更紧。

    阮棠仍是弯起眼睛笑着,话不饶人,“八哥哥,就你长了嘴。”

    阮芥哼声,拿了个瓷碗,打算给她舀粥,衣袖却不小心拂掉筷子。

    阮棠心里一惊,赶忙松开偷偷拉住谢泠燃的手。

    然而谢泠燃从眼尾扫她,神色淡然,将她撤到一半的手反扣住,又再度拉了回来。

    阮芥蹲身捡起筷子,一抬眼看清,瞬间气得不行。

    他将筷子掷回桌上,铁青着脸,吃个包子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小九,要吃饭就好好吃,偷摸拉手算怎么个事儿。”

    “……”阮棠难得被他说得脸红。

    阮芥话锋却转了:“泠然君,你要是不饿,就烦请高抬贵手,给小九盛一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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