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游阁事务繁多,全堆着等着谢泠燃回来处理,他自没是什么时间抽出来陪阮棠。

    阮棠从灵霄殿偏殿游荡到主殿,终于碰见任青云在侍弄殿前那些仙花灵草。

    任青云跟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头也不抬问:“你一天都往这儿跑好几回了,什么事?”

    阮棠走近,讨好笑笑:“任师尊。”

    她没话找话:“您养的花真漂亮。”

    任青云起身,甩掉衣袍上沾染的泥土,语气淡淡:“这些是谢炤他师妹养的,我不过是无事才来照料一番。”

    “哦。”

    任青云迈步,看样子要入殿中。

    阮棠抬起的脚又收回,犹豫着该不该跟上。

    好在任青云没有让她揣测,以为她有事,直接抛下一句“进来”。

    “好。”阮棠唇一扬,紧紧跟住。

    主殿与偏殿陈设相近,唯一胜出的便是气魄。

    阮棠没有胡乱看,等任青云坐到小案旁,才立刻上手为他斟茶。

    她双手将茶捧上前,因为怕烫,除了拇指和食指停在杯沿,其他几个手指都翘在半空中。

    虽然那手指看起来毫无异常之处,任青云还是一愣。

    区区障眼法如何能瞒住他的眼睛,阮棠中指上分明圈了一条闪着星点光芒的细丝,散发澄澈的荧蓝色,想必与谢泠燃脱不了干系。

    任青云观察到这点时,阮棠也看到了被他压着未整理的几卷书册。

    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大有种不知死活的直白。

    “任师尊,您也爱看话本?”

    空气静默。

    杯中茶水涟漪轻荡。

    先前结界之外,赵无量便早已将这件事告知阮棠。

    他当时只是想让她明白任青云不过也是常人,并没那么可怕。

    谁曾想,歪打正着。

    阮棠琢磨着用这个共同爱好来和任青云拉进关系很久了。

    “我看过可多了,跟您讲讲?”

    “……”

    “我知道一本!您绝对没看过!要不我讲给您听?”

    “……”

    任青云深吸一口气,接过阮棠手中茶盏。

    一时大意而自毁形象,他怎么想也迈不过心里那道坎,没有接话。

    阮棠却开始了,忽略一些记不太清的情节,娓娓道来。

    从通灵宝玉讲到贾史王薛四大家,每讲一点就去观察任青云的反应。

    她讲的是白话,没什么文学性。

    但胜在故事经典,甚至还没讲到宝黛相逢的情节,任青云已听得渐入佳境。

    阮棠懂得见好就收,及时刹住车不讲了。

    任青云轻咳两声,抿了口茶。

    “你这故事叫什么?”

    阮棠一口贝齿,笑吟吟答:“《红楼梦》。”

    “这故事外面可看不见,都记在我的脑子里的。”

    “若是任师尊想听,我每日都来讲一些。”

    任青云狐疑问:“为何不一日讲完?”

    “故事很长,而且我这不是怕任师尊您有事嘛。”

    任青云指腹摩挲杯沿,沉吟:“今日之事——”

    “今日没什么事啊。”阮棠并不驳他面子,认认真真装傻,“我不过是来问候任师尊而已,接下来几天也如此。”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阮棠三番五次往灵霄殿凑,意图正在于此。

    任青云意味深长看了面前的小姑娘一眼。

    只怕他那个好徒儿,也是这么被拐得晕头转向的。

    -

    晚间,在外头瞎逛一天的阮芥也来了灵霄殿偏殿。

    昨夜他在雾雨谷冷泉中泡了一宿,今日还没安排上住处,听说灵游阁主事的是谢泠燃,特意过来等着他发话。

    而与阮芥一起的,还多了个赵无量。

    三人同在一张桌旁坐着,阮棠懒懒支着下巴,心想这俩什么时候才能走。

    说起来,阮芥与赵无量也是偶然碰上的。

    阮芥逛到小重山迷了路,人迹罕至,好不容易才看见一间简陋的茅草屋。

    屋里有一位模样年长些的青年,正闭着眼酣睡。

    地面上酒坛子东倒西歪,看上去喝了不少,酒气熏天。

    阮芥想要问路,捂着鼻子凑过去看对方到底醒没醒。

    哪知赵无量睁开一双清凌锐利的眸子,没有半点醉态,给他吓了一跳。

    阮芥未穿着灵游阁弟子服,是什么身份并不难猜。

    相比之下,赵无量就是个捉摸不透的怪人了。

    两人面面相觑。

    动作快得看不清,阮芥挂在腰间的那柄剑忽被赵无量抽出。

    淡青色剑身映出他那双锐利眼眸,在他手中仿佛才活了过来。

    “这剑如何?”

    “关你什么事?”

    阮芥将剑抢回,收入剑鞘。

    赵无量留意到那枚平安扣剑穗,编织纹路都与乘风剑上的一致。

    他悠哉悠哉开口:“剑是好剑,可惜啊,在你手中糟蹋了。你唤不出剑灵,它在你手中便与废铁无异。”

    阮芥听得面红耳赤。

    来到这破灵游阁,他不知受多少气了。

    赵无量道出个中真相:“这剑已开刃,说明你有在练习。唤不出剑灵,不过是不得缘法。学而不思,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哈哈——”

    这人生态度换来阮芥的鄙夷,他握着剑便走。

    赵无量收笑,拎了坛酒跟上,口中还哼着调子。

    “我猜你是想找小谢。”

    阮芥脚步一滞,心生狐疑,能这样称呼谢泠燃,想来也是位前辈。

    可赵无量却没方才那么多话,只正经丢下一句“跟上”。

    彼时灵霄殿偏殿,阮棠自孤山之后半天未见谢泠燃,正等着他回来好黏糊一阵,不曾想却迎来了这两位不速之客。

    阮芥坐了会儿,直入正题,“小九,你昨晚怎么睡的?这还有多余的床?”

    “我……”阮棠心虚,眼神乱瞟,“我哪里都能睡。”

    阮芥不解,“嗯?”

    “我就睡这儿。”

    “那谢泠燃呢?”

    “他……”

    阮棠支支吾吾时,赵无量干脆发话:“小子,你去我那睡不就行了。”

    阮芥一下被带偏,“我不去,你那地方连扇门都没有,睡不踏实。”

    赵无量只猜到阮芥是想找谢泠燃,没想过是何缘由。

    如果早知道阮芥是想找个地住,就绝对不会把他带过来了。

    阮棠也接话:“这里没有多余的床。”

    阮芥立刻警觉,“那你——”

    “八哥哥,你不是想学剑术吗,机会难得,正好让师叔教你呀。”

    阮棠冲着赵无量疯狂使眼色。

    阮芥再次被带偏,大惊小怪,“师叔?”

    赵无量轻咳两声,淡定瞥过去一眼。

    “那师叔你岂不是比谢泠燃还厉害?”

    赵无量没吱声,眼神意味深长,但凭阮芥自行领会,反正绝不是承认的意思。

    “那还等什么!”

    “师叔,我就睡你那里。”

    其实从阮芥察觉赵无量身份不一般以后,对自己没大没小的态度就有了些后悔之感,只是拉不下脸而已,阮棠这么一说,他马上顺着台阶下了。

    赵无量被扯着起身。

    谢泠燃回来时,正碰上要离去的两人。

    脚步匆匆,同他打了个招呼便擦身而过。

    “燃哥哥,你忙完了?”

    “嗯。”

    阮棠走近,用掌心托举谢泠燃的脸。

    他唇贴到她皓白的腕处,似有若无蹭了蹭。

    “累不累?”

    “不累。”

    身后的门被带上,光景隔绝。

    阮棠被蹭得手心发痒,笑嘻嘻躲开。

    “灵游阁中的弟子,知不知道我们晚上一起睡的?”

    谢泠燃目光坦荡,“他们不知道,也不会信。”

    原以为阮棠会失意,没想到她反而高兴得很,“那太好啦!”

    谢泠燃轻笑,托举着突然跳到他身上来的阮棠。

    小姑娘跟得到想要东西的小孩儿似的,两条腿晃荡着,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主动捧着他脸亲了一下又一下。

    谁敢信,平日里最克制端方的泠燃君会干金屋藏娇这种事。

    还会不满足于只被亲了下脸,想索求更多,将阮棠的脸掰正,欺身上前。

    烛光昏昧摇曳。

    影子交缠,难解难分。

    -

    接连几日,阮棠都会抽空去一趟灵霄殿。

    任青云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她,但对她的造访却逐渐习以为常。

    《红楼梦》的故事快讲到尾声,毕竟阮棠也只知道前八十回的剧情走向,临时起意决定换个故事讲,就讲西天取经——与任青云所接触到的,截然不同的神妖志怪。

    故事讲起来没完没了,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下来。

    阮棠如往常要走时,任青云忽道:“案几上的点心,太甜,你吃了。”

    其实这几日,灵霄殿都有点心送来。

    玲珑精致,香气诱人,她馋这一口很久了。

    阮棠欣然道过谢,挑了块最小的糕点。

    味蕾传来的绵软甜味让人心情都变好了,她用干净帕子另又包了几块糕点,不忘告知任青云,“我想给燃——谢泠燃带一些。”

    任青云蹙眉,“他不爱吃甜的。”

    这数十年,他几乎从未见过谢泠燃去碰这些。

    阮棠点头,“我知道,但很好吃,我想带给他。”

    任青云问:“你平时都如何称呼阿炤?”

    “我喊他……”阮棠不敢瞒,心一横说,“燃哥哥。”

    “那为何到我这儿就要改口?”

    “我怕任师尊您生气。”

    “生气。”任青云似笑非笑,“你们若真怕我生气,便不会背着我私定终生——”

    说完,他又忽觉不对。

    谢泠燃明知抽情丝一事不可能会瞒得过他,却还是这么做了,不就是明摆着没想瞒吗。

    至于私定终生,不过是没有事先问过他而已。

    谢泠燃所作所为都明目张胆。

    只是众人不曾察觉。

    听任青云道破此事,阮棠被口中的糕点噎住,猛咳起来。

    “这几日,你都是与他同住的吧?”

    阮棠呛出泪眼,唯唯诺诺地点头承认。

    任青云沉下脸,“谢炤若敢在婚前对你做什么越轨之事,你说出来,我会罚他。”

    “没有没有!”阮棠把包好的糕点塞进怀里,抬腿就跑,“任师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黄昏来临,夕阳悬在天边,欲落未落。

    阮棠往灵霄殿偏殿狂奔,与一人面对面撞上。

    阮芥脸色很差,气也还没喘匀,“小九你跑哪儿去了?”

    自从上次跟赵无量走了后,阮棠还是几日里第一次见他。

    “八哥哥,怎么了?”

    阮棠等着他后话,却没觉得会是有多么重要的事。

    盯睛看,阮芥手中是一封揉皱了的信,盖着朱砂印绥,在信封口处被揭成两半。

    从洛京宫中不远千里驿送至灵游阁,脚程再快,怕是也隔了数日。

    “谁写来的信?”

    阮棠先喜后忧,怕是阮平帝来催他们速回宫中。

    阮芥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阮棠把信抢来,自个儿看一遍。

    在理解其中含义的同时,阮芥的声音清晰落到耳边——

    “小九,皇嫂她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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