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寺,青灯古佛,玉阶明柱。

    殿堂中一尊宏大的金漆佛像,供拜的草蒲团上跪一女子,低声颂念经文,眉眼温顺。

    自阮棠去江南的数月间,顾念絮果真如其所言,日日来此祈福。

    是祈福,也是想为阮筠洗去一些罪业,不止一事,他筹谋的桩桩件件,牵连出来,伤天害理之事并不少。

    妹妹他尚且能伤害,更不用说那些素未谋面的百姓,不过都是他通向那位置的捷径。

    从前朝堂上云谲波诡,顾念絮都看在眼里,却不曾想到幕后主使,会是那个初见时温润清正的阮筠。

    他骗过了太多人,其中也包括她。

    数月间,发生了许多事。

    阮平帝突然病重,太医束手无策。明里暗里,阮筠与阮颐党争愈演愈烈,百官分立两派……整个洛京,好似要迎来一场改天换日。

    可千不该万不该,阮筠不该将顾家扯入这场混水里。

    顾家被查,顾知节一生为官都两袖清风,晚年却落个被贬下场。

    从始至终,阮筠对顾念絮的承诺只是一句可保全顾太傅性命而已。

    江南之事到如今的顾家,顾念絮气火攻心,心力衰微,小产不过是躲不掉的劫。

    那时,阮棠托菱纱带的小孩物件正好送到宫中。

    顾念絮在养病,并不知此事,是阮筠从宫人手中接过的锦盒。

    看清其中物件,他眼神骤然冷下来。

    物件同锦盒一起被摔至墙角,四分五裂,宫人在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阮筠冷眼睨去,问:“谁送来的?”

    宫人战战兢兢答话:“回殿下,是……是九公主。”

    听见这名字,阮筠唇角却勾出一抹莫名的笑,低低言语:“许久都没听说小九的消息了。江南疫病结束这么久,她也该回宫了。”

    宫人摸不准他心思时,阮筠已收起笑。

    眼神冷淡地吩咐,“去,为我准备笔墨。”

    -

    信送到洛京,是小半月之后的事。

    阮棠捏着信纸,当即鼻尖一酸,哭了出来。

    怀中揣着的糕点掉到地上,砸成粉碎。

    阮棠眼泪跟着往下砸,语无伦次,“皇嫂她肯定很伤心吧,我真不该给她买那些小孩的玩意儿,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阮芥生硬安慰,“小九,这不怪你。”

    “可如果我还在宫里,多陪陪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阮芥握了握拳,宫中发生的事,阮棠还来不及知晓,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说明。

    父皇病重,朝政混乱,手足攻讦……好像那层帷幕被拉开,世上某个阴暗的角落突然就清晰起来。

    宫中来信,自是只有阮芥和阮棠才有资格拆。

    谢泠燃没有及时知晓发生了什么,他听说消息匆匆赶来,就见阮棠一脸泪痕。

    她直接扑进他怀里,抱得那样紧,“燃哥哥,我想回洛京。”

    谢泠燃哑声,手掌揉她脑袋,“好。”

    阮棠又哭了,谢泠燃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样伤心难过。

    眼泪像是决堤一样的止不住,滴落到他手背上,烫得灼人。

    他一滴滴拭掉,哄着:“我陪你回洛京,不哭了好不好?”

    阮棠抽噎,不知是对谁说:“对不起……”

    谢泠燃轻拍她背,“不必说对不起。”

    暮色四合,夏日里黄昏冗长弥久。

    阮芥一脸歉疚地开口,“小九,这次我不能同你一起回去了,你替我问候皇嫂。”

    他已决定呆在灵游阁,以外门弟子的身份,静心同赵无量修习剑术。

    此时此刻,他奔过来找阮棠,手中的剑还未来得及放下。

    两人何其默契,不用明说,阮棠一看就懂,“嗯,八哥哥,你放心。”

    阮芥道:“我没陪在身边,你照顾好自己。”

    说着,他视线移了移,又喊:“谢泠燃。”

    对方也同样,不用听下文就已知道交代的是什么。

    谢泠燃沉稳点头:“我会照顾好她。”

    -

    从灵游阁至洛京,数千里路。

    谢泠燃赶过最快的一次是阮棠及笄那日,一天一夜。

    这回带着阮棠,他没像上次那样疾赶,三日方才抵达。

    洛京正值暑夏,与处于山巅的灵游阁仿佛两个时节。

    忽至此地,让人还有种恍惚感。

    进了宫,阮棠没说要先去见阮平帝,直往筠竹宫方向跑。

    谢泠燃的身份不宜进殿,在筠竹宫前同她道别:“小九,我在外面等你。”

    阮棠点点头。

    这三日,她开口说的话不多,神色憔悴,消瘦了一圈。

    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谢泠燃眉心跳了跳,既心疼,又生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大概是最近看多了她哭,心疼了。所以哪怕片刻,也不想同她分开,想就这么无时无刻守着她。

    阮棠转身,谢泠燃近乎是出于某种本能地喊住她,“小九。”

    她回头,挥了挥手,是再见的意思。

    谢泠燃目不转睛,凝望阮棠背影,专注地像是在定格画面。

    他喉间苦涩,却说不出挽留的话,只希望那股难言的不安是多虑了。

    这是洛京宫中,是她从小长大生活的地方,没有比这里更值得他放心的地方了。

    青天白日,阮棠突然又收脚跑回来,给了谢泠燃一个拥抱。

    她闷声:“燃哥哥,我真的要走了。”

    “嗯。”谢泠燃没有理由留住她。

    只任由她抱着,没有抬手作出约束的举动,即便阮棠若要松手离开,也毫无桎梏。

    说完,阮棠果真再没迟疑,头也不回跑进筠竹宫。

    谢泠燃看向落空的那双手,怀中温热已然消失。

    不多时,有宫人上前轻言:“泠燃君,陛下请您去一趟泰安宫。”

    其实同阮棠来洛京是谢泠燃计划之中的事,只是情形不该如此刻猝不及防。

    既想同阮棠成婚,就不可能越过阮平帝。

    谢泠燃来过泰安殿的次数不算少,不用宫人指引便轻车熟路。

    阮平帝原先卧在榻上,听见动静,披衣坐起。

    “泠燃君,你来了。”

    谢泠燃颔首:“陛下。”

    幕帘撩开,是一张苍白的脸,看着犹有病容。

    然而阮平帝下榻的动作却没有病滞的拖沓。

    传闻中阮平底的病重到底有几分是真,谢泠燃心中已有数。

    “朕原是让你带小九去处理江南疫病,你倒好,把她都给带进你灵游阁了。要不是宫中出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带她回来?”阮平帝说话时的语调缓慢,没什么气力,短暂停顿过后忽变得锐利,“还是说,你想将洛京九公主藏一辈子?!”

    这个罪名实在是太大,帝王威严当前,谢泠燃连眸子都不曾垂低。

    他以淡淡四字挡回去,“陛下言重。”

    可阮平帝气势不减,“泠燃君,我曾经同你说过的那番话,你是否忘了?”

    谢泠燃当然记得那番关于他和阮棠注定不会有结果的话。

    “陛下,我不会将小九带回灵游阁,她还是洛京九公主。”

    “但,我也同样会与她成婚。”

    前后两句话没有停顿,不假思索地承接。

    阮平帝想到唯一的可能,眯起眼问:“你愿意留在洛京?”

    谢泠燃淡然接受审视,启唇答话:“等天下太平,我愿意同她回家。”

    阮平帝陷入沉思,何时才能算得天下太平?

    且不论其他,光一个洛京,便有避不开的皇位之争。

    他装病,阮筠与阮颐相争,那把火就能迟些烧到他身上。

    在这个位置上太久,总习惯以最坏的可能来考量所有事,先计算别人,无论是谁。

    谢泠燃听见一声很长很低的叹息。

    像是半生越尽的千帆都融进这声怅惘的叹息里。

    可以他的立场,并无法共情阮平帝。

    作为父亲,他对阮棠,或许最初是真心实意,但把她当作棋子也是事实。

    想到这,谢泠燃的心又是一阵没由来的刺痛。

    那是种很不对劲的情绪,怅然若失,先前从未有过。

    窗外晴日刺目,阮平帝抬头望去。

    而后他瞬间表情凝住,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

    帝王威严尽失,声音断断续续:“这!这……”

    谢泠燃忍着心痛之感,蹙眉顺向阮平底目光。

    霎时间,他神色也不复平静,喉结轻滚,指节微微发颤,眸色深不可测。

    只见窗外,晴日依旧,却飘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日光与雪光带来漫天的白,雪未堆积起来,就已刺得人睁不开眼。

    可此刻分明夏暑天气,哪儿来的雪?

    事出反常必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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