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酸菜鱼店可以说是横贯了谢树的整个青春。

    店主姓杨,一家子都是永安的。

    早年开大货车,五湖四海的游走,天南地北的闯荡,积攒了一点身家。

    但是也堆了一身毛病,长时间的腰肌劳损,饮食不规律和长期的啤酒熬夜生活造成糜烂性胃炎和一到阴天雨天就疼的要人命的痛风,都是些折磨死人但是无伤大雅的慢性病,慢慢步入中年,饶是再健迫的体格也扛不住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后面面临小孩上学,居无定所是肯定不行的,也不愿意屈居于老家县城,想让孩子的教育从小就好一点。

    两夫妻一合计咬咬牙,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加上自己的,就把这个地方盘下来了。离旁边的州医院也就8、9分钟,还方便看病。

    夫妻两都不是矫情货,妻子何芬做得了一手好菜,杨叔肯吃苦,渐渐地小店生意如火如荼,但是妻子偶尔要顾孩子上学,就把菜系改成纯做鱼的店。

    顾笙然和谢维明在刚刚毕业时,顾笙然就到州医院实习,谢维明那时候留在部队和他爸斗智斗勇。

    谢维明回来都会就近随便找个店和顾笙然吃饭,慢慢的就都会选这里。

    顾笙然又是永安的,会顺带告诉杨叔一些疾病方面的建议,一来二去,熟得透透的。

    谢树被接回家后,混了一段时间后,被顾笙然天天看宝一样管着,免不了顾不了的时候,一个电话被叫回去手术,桌上刚上的鱼和一小屁孩就被扔在哪。

    杨叔第一次见谢树就是这样的画面,小破孩看着鱼想吃,又想等妈妈回来。

    就顺手把手中刚刚收的还剩一半的木瓜凉虾,拿起小孩手边的空杯子倒给他,他看见小破孩看到那杯凉水的两眼放光的表情,顿时哈哈大笑。

    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就顺着坐下,慢慢给小破孩挑起了鱼刺,“慢点吃啊!”。

    等顾笙然想起来,还有个儿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过。

    慌忙赶到店里,店里面的门小开着,门口拴着的藏獒关在大铁笼子里,看到人来了顿时出声,惊醒了睡在柜台后小沙发上要滚下来的谢树和杨叔,那是折叠的沙发可以拆成方方正正的一张小床,平常杨叔一个人正正好好,多加一个谢树变成了靠背接肩,好歹是个睡处。

    两人就睡眼惺忪的站在顾笙然面前,顾笙然尴尬致歉脸色腼腆,困着的一大一小其实连话都没听全,杨叔摆手让人离开。

    以为只此一回,没想到小破孩死乞白赖骗吃骗喝不走了。

    那时候杨叔每天很早都要赶去山下的鱼市买最好的鱼,雷打不动,早年习惯开货车的他在凌晨五点的光景里,道路上只有和他一样为生活奔波栉风滞雨的人,他会把车速飙到罚单的临界以下。

    后来谢树那样情况的留宿多了就直接会和杨叔挤一起守店,杨叔一起来,谢树也睡不着了。

    赖死赖活要跟着去,结果发现他杨叔的这一嗜好,两眼又放光了。

    杨叔其实是不敢开快的,有小孩呢,有时候赶时间就会忘,但看谢树的反应,自己开着小货车感觉得到了认同和理解,内心一热,就慢慢的放开了胆子。

    有了这些生活里的琐事堆积,两叔侄居然处成了忘年交,那时候谢树躲着谢维明,就自然而然把这里占做为另外的根据地。

    他爷爷他们以为他天天在医院,其实不是的。他通常在这里,顾笙然也不愿意他天天在医院,她也忙的分身乏术,来往人员杂乱还都是生病的,很多场景他不应该接触,就放任他在这里了。

    杨叔生活好转后,有点闲钱,市政规划要改造对面的停车场,杨叔抓住时机,就把那个地方也买下来,配合改造后,停车场看着顺眼多了。

    早年杨叔往来的人都是司机,听闻他开店就来照顾生意,还是自家的,货车进场,扬起一地灰尘,久经不散。

    杨叔为了养病和生存生活,就戒烟戒酒,酒是肯定戒了,痛风痛起来仅次于牙疼,烟没能戒成,没事,肺还好还可以霍霍。

    但抵不住妻子的三令五申还是少抽,戒烟的人手上和嘴上都得动着,就开始种起了花养起了锦鲤,还可以吸附灰尘美化环境,一举多得。

    谢树身上有点痞子一样的散漫,一定程度上就是来自于这里。

    大货车司机一般都是长途,途径的山山水水都是谈资,饭桌一坐,江湖行话天南地北的混杂在一起,谢树耳濡目染,学得鬼精鬼精的。

    他爷爷发现后,明喻暗喻谢维明孩子不该这样养,没有家吗?放在那种地方?谢维明不在意,他想管也管不了,人都抓不到,泥鳅一样。

    爷爷的话都是耳旁风,听听就过了。

    后来爷爷也发现,谢树身上有一种‘活’气。

    这种烟火气息是他们这种钟鸣鼎食之家永远不会折腰的。

    爷爷明白顾笙然是有怨气的,她的父母都是老师,言谈举止家教礼仪学识不输谢家分毫,自己也是个医生,没必要靠着谢家。

    刚来谢家还处着和和美美,豪门之间的利益纷争难以言说,个中腌臜永远摆不上台面。

    谢奶奶和爷爷是联姻,大小姐那套手拿把掐永不褪色,是瞧不上这个儿媳的,就默认了一些家里人的使绊子和刁难。

    直到谢树出生,纷争有了具象化,他的存在威胁到了一些人,矛盾加剧。

    顾笙然自己可以忍,但是这样的环境下很难出正常人,保不齐谢树会学到什么,更怕对谢树做些什么,直接通知谢维明:

    “孩子她放到她姥姥姥爷哪里了。”

    谢维明没意见,作为家里的最小的也是谢爷爷最看重的,更是唯一一个和自己一样从军的,养得一身正气,无奈脑筋太直,硬过头了,惹到了不该惹得。

    他更是看不上自己的哥哥姐姐堂的表的那些弯弯绕绕乌烟瘴气,也对什么继承位置嗤之以鼻。

    离开部队后,想着离顾笙然近一点,就脱离家里做起来了医疗器械,慢慢的有了成效,纵然在商场里运筹帷幄审时度势虚与委蛇,也离不开家长里短,他明白顾笙然的做法,理解她的处境和傲气,对她言听计从。

    因为就是这些东西吸引的他,这是他爱她的出发和归宿。

    谢树是成长的很好的样子。

    他可以应付家里那些的人,以同样的惺惺作态回复回去,也不过多牵扯;同样也可以在爷爷生病的时候,在那些来往看望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的房间里默默给他爷爷削苹果,在奶奶生日时应对那些恭维赔笑后卸下肩膀时给她捏一捏,是,这些小事有那么多佣人雇员排着队上赶着来。

    但是能从这些微不足道可有可无里触摸到谢树身上裹着的‘真’,比那些附庸风雅、陈词滥调、黄金珠宝、香车名表来的动容恳切,因为后者之于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徒有其表沽名钓誉,甚至是借此攀爬附会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后必定要用更多还回的利益置换。

    谢树从来不在意,从来不哗众取宠,更学不来卖惨装乖,压根儿没想过获得什么,全凭良心,偏偏这个东西在这里没有生存空间。

    爷爷好奇那个地方,在一个乌云阴沉的傍晚暗访,看到小野对着笼子里乌漆嘛黑恶狠狠的藏獒扔着骨头哈哈大笑,还去摸藏獒的头,毛毛躁躁的揉着它,顿时心比天凉:

    “为什么他连藏獒都不怕,却对自己避之不及呢?”,

    更凉的是他从未听到过、见到过这样的小野在家里面那样的笑。

    那只藏獒是一个司机出藏区时在一条崎岖的泥路上捡到的,它被扑猎钳夹断了一只后腿,流了很多血,看到它时已经奄奄一息,察觉到人靠近还是龇着牙发出警告,实际上连嘴都张不开了。

    司机下山时货箱清空,于心不忍,就把它扔在诺大的车厢里,经过一天一夜的路走到杨叔的店里时还喘着粗气。

    几人合伙把它的嘴用胶带和绳子缠住,下狠手把钳子取下,随后叫来兽医医治,听天由命。

    命大活下来了,拴住它的是一条大铁链和一个很坚固的铁笼。谢树刚来的时候,刚好遇到给它换药。

    被缠住的嘴,被好几个叔叔按住头、脖子、前脚、身躯,直到麻药起效,才被放开,任人摆布。

    谢树看不到它的凶悍只看到了它的可怜。

    后面伤好了,想着还是放生,但明显这是只上了年纪的,腿也折了,放生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

    开车的司机都会有点信佛,保平安,杨叔也多多少少有点,也觉得是缘分积德,就起了收留的心。

    杨叔这里是餐馆,来往人多,确实害怕出事,但舍不得扔,只能去咨询,那时候城区已经禁止养藏獒了,但各自城市可以视情况而定。

    办养狗情况说明时,才知道这玩意很值钱,他的这还是野生的,但不能生事。

    于是铁链又大了一寸,铁笼加大加厚加固。

    谢树知道它可以留下来,两眼继续放光。

    一大一小蹲在笼子前,“杨叔,我们叫它小狮怎么样?你看它的头上毛是支起来的,像狮子一样,我没有看到那只狗头上的毛会直立。”

    “哈哈哈……那是它想咬你了。不过,好啊,就叫小狮。”

    谢树最喜欢的就是晚上店收完了,没人了,杨叔就会把笼子打开,只拴着铁链,把它放出来,看它在铁链圈定的圆圈范围,一瘸一瘸的走走,谢树会粗暴的揉它的头,

    “看,我在揉狮子的头,我一揉它头上的毛就放下来了。”

    “那是你天天喂他排骨牛肉,傻不傻。”

    一年半以后,它还是走了,老死的。

    谢树觉得没什么,因为它走的前一秒还默默舔了舔谢树的掌心。

    爷爷不知从哪里搜刮到了这件事,于是派人找到了一只藏獒,又觉得不行。

    太黑了太凶了太大了,于是挑起了狗,从品种到基因到毛色,那段时间老头俨然成了一个鉴狗专家,

    “啊,原来亲自给人挑礼物是这样的感觉。”

    在生日的前一天,拿着一份文件给谢树:“签字”。

    谢树习以为常,稀里糊涂留下大名,那字正不正楷不楷,除了能大致看出是‘谢树’,简直就是在故意乱画,比草书还草,而后问“什么?”

    “基金。”爷爷没走,犹豫了一秒叫到:“张润。”

    张润拎着一只左眼黑毛镶边,右眼周边纯白色的狗放在谢树面前,爷爷平静的说:

    “前几天路边捡的。”

    小狗轻轻嗅了嗅谢树的裤脚,他微微动了动脚,小狗顿时跑开了,一脸防备,谢树波澜不惊点头:

    “哦。”

    爷爷转身离开,谢树看着脑袋搭在伸长的两只前足上,瞪着他的黑白色小边牧,两眼放光。

    随后蹲下,下巴磕在膝盖上,顺手扯断一旁花境里弯垂着的一根火焰狼尾草穗,在小狗眼前转着圈,嘴角微微上扬:

    “叫你小狮怎么样?”

    黑白眼的边牧跟着草穗旋转方向脑袋也不由自主转着圈。

    第二天,爷爷看见谢树抱着小狮在人群穿梭,客厅里堆礼物的那张桌子上已经堆不下了,开始放在桌下了,而那个地方谢树连个眼神都没给过。

    爷爷心理噼里啪啦炸起了烟花。

    欣慰转身继续搜寻他的身影,看到谢树停在了他姥爷旁边,和姥爷讲了什么就把狗递给了他,然后给笑着伸手很自然地给他姥爷理衣领,两人嘴里念念有词,理完才把狗抱回来。

    “啪!”

    烟花炸完了。

    饶是面对再多紧急危险波云诡谲的情况的,谢爷爷都能怀揣从善如流条分缕析安之若素的笃定。

    但是在这个场景里,他奉为圭臬的信仰有了一丝动摇,那些高屋建瓴的纲挈要领有了一丝坍塌,他可以绝对的肯定谢树给他姥爷理衣领诸如此类的事情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无论给他多少时间去弥补去创造那个环境,他永远是奢望不到了,哪怕他老死。

    算了,得不到就得不到吧。

    真想让谢维明也看看这个场景,目光四散瞟开,在自己身后默默站了半天的人目不斜视的盯着对面爷孙。

    “活该。”

    爷爷忍俊不禁扭头扬长而去。

    但是,作用是明显的。

    小狮成了撕开冰川的一道口子。

    小布丁的时候小狮还是人见人爱,长大了狗性就出来了。边牧极其聪明又拆家,饶是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造法。

    佣人不敢太过于收拾和调教,老爷子本来就是想拉近关系。这下妥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张润使眼色这事得请教小小少爷,叫老爷子没用。

    于是谢树开始三天两头往家跑。

    爷爷维持高冷人设,其实内心与然张灯结彩。

    连带着顾笙然和他奶奶的关系都有了一些微变。

章节目录

桉树陈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过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过欷并收藏桉树陈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