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眉只是轻咛了一声,望着顾元琛惨白的面容,手臂竟然纹丝不动,倒也极大地减免了他不少的痛苦。

    鸠穆平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眉这张清姣冷傲的脸,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暗红的鼻血一路滑落进她的衣领之中。

    “姑娘,你……”

    余下的话被一个平静不露声色的眼神逼退,无论旁人如何,姜眉她偏偏就是纹丝不动。

    她用手紧握着箭杆,汗珠凝集在笔尖上,悄无声息地落在床榻间,鸠穆平在旁人的帮助下慢慢扶起顾元琛,竟连一声呻吟和更粗重一些的喘息都没有听见。

    “你动手吧,我放心。”

    他艰难地将身体向姜眉靠近了几分,额头枕在她柔弱的肩膀上,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大不了……就是我把欠你的赔给你了。”

    姜眉似乎是轻吐了一个“嘘”声,分秒之间,那柄箭矢便彻底刺穿了顾元琛的身体,他长呜一声,两眼昏黑沉沉倒在军医的怀里,鸠穆平连忙将那箭矢用铡钳剪断,又是姜眉握住另一头,让这夺命之箭彻底离开了顾元琛的身体。

    她眼前唯余一片血红,由梁胜搀扶着,跌跌撞撞出了军帐。

    北边的夜甚是寒凉,姜眉握着两杆断箭,顾元琛的血还热着,焐暖着她抖如筛糠的手,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梁胜问她话也听不到,直到她浑身的血也在寒风中变得冰凉,鸠穆平告知众人王爷无虞,她才挪动了脚步。

    跌跌撞撞地,姜眉走到一处昏暗的无人的角落,松开冻僵了的手,丢掉了断箭。

    梁胜紧跟在她身边,转过一处角落,便瞧见她跪坐在地上,掩面无声恸哭,这是自她来到军营后第一次外露情绪。

    他想上前扶她起来,安慰也好,劝慰也罢,只是不愿看她如此伤心,可是梁胜最终只是走上前,用手覆在她的肩头,待她流干了最后的泪水。

    他拿出手帕递给姜眉,示意她擦干泪水和脸上的血污,姜眉没有接,只是道着感谢。

    “王爷应当还有些时候才能醒来,此次王爷受伤不轻,想必还要许久才能养好,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姜眉摇头,告诉梁胜,自己想在军营中走动走动,她还未曾见过军营是什么模样。

    梁胜对她不似顾元琛那般熟悉,想要弄懂她的意思,着实废了一番脑筋。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起,面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甚至是怯畏,就连吴虞那个毛小子都要笑话他几句。

    多日未见,想不到两人竟是因为王爷的为难再遇,在这样有些奇怪的时候,一同在月色浸笼的漠夜中行走。

    “那天。”

    姜眉忽然拉住了梁胜的手臂,抬眸问道:“你好像有什么话同我讲?是我记错了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也不记得了,你近日还好吗?”

    他同姜眉一起走到了月色明亮之处,也恰将她娟秀不失冷傲的面容尽收眼底。

    “病中寻一些事做罢了,还是你们更加辛苦受累,我只知这几日战事吃紧,不知道……”

    她止住了话,没再说下去,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走下去,梁胜瞧着她面色发白,便停下了脚步,呢喃道:“夜深了有些冷,我穿得单薄,你在此等我一会儿。”

    他健步跑开,不多时拿来了两条斗篷,将其中一个给了姜眉。

    “军中之物不算精细,但都是干净的,你若是也冷,便再加上一件。”

    姜眉自然接过,从容披上。

    “没什么不好的,军用之物,想来会更暖和。”

    “嗯,还有兜帽,这样便能系紧。”

    他特意将已经戴好的兜帽脱下,示意给姜眉看,她的身子到底瘦弱了一些,戴好兜帽后,梁胜便只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尖和薄软的唇瓣。

    “你的病……为何还没有养好,可有什么大家能帮到你的地方?吴虞念了你好久,时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同我们一起护卫王爷。”

    “你……不会嫌弃我吗?”

    梁胜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你同王爷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可是你救过我,帮过大家布防刺客,舍命救过王爷,我们便是同伴,是兄弟姐妹,又何来嫌弃之说……更何况,若你与王爷情投意合,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没有我从前想的那么坏,我们去看看吴虞吧,我也想他。”

    梁胜不敢再提顾元琛,自然应下,两人往军帐处走,走近大帐,却发现一处不点灯的帐子,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梁胜侧耳听了听,问姜眉这声音是否有些像何公公。

    姜眉点了点头,进去后果然看到何永春老泪纵横,握着顾元琛换下来的血衣哀叹。

    “梁大人,还有你?你们两个做什么呢?怎么就到了这里?”

    见到是熟人前来,何永春赶忙擦干自己的眼泪,掩饰起自己的失态。

    “哦,才从王爷那里离开,担心王爷却又不敢打扰,便一起走走,以免忧思过度。”

    梁胜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说想起还有一些要务当做,寥寥问候何永春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何永春瞧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姜眉,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沾了热水的布巾,让她擦净脸,随后又骂道:“你就是没眼见惯了,我在这里伤心,梁大人就知道回避,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不担心你的身子了?”

    “……今日还是多亏了有你了,唉,你也不必太担心,鸠穆平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王爷明日应当就能醒来了。”

    姜眉摇头,拉过何永春的手写道:“你为什么哭?”

    “我哭又如何,我心疼王爷不能哭吗?从前北征收复国土的那几年,王爷都没受过今日这么重的伤,险些命都没了!唉……王爷怎么就什么都没有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姜眉又问道。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何永春点上灯,回到熟睡的顾元琛身边去,姜眉也跟着重新进了这个让她窒息乃至恐惧的大帐。

    顾元琛安静地睡在榻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宁,何永春用布巾沾着热水,为他浅浅擦拭身体,只是瞧见那自纱布深处的鲜血,还是忍不住落泪。

    无意间,何永春瞧见了姜眉哭肿了的双眼,感叹她还不算太没有良心,为顾元琛擦拭好身体后,索性沏茶一壶,让帐子外守着的军卫站到远处些,把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告知了她。

    “我问你,如今是谁在北边带兵统战,督军抗敌?是谁安坐朝中,待享圣君之名,又是谁遭百姓记恨,为天下不耻?将来又是谁能青史留名?”

    不等姜眉作答,何永春便又愤愤说道:“当年北蛮军攻陷京城即将踏破皇宫之时,王爷不过舞象之年,却甘愿与国存亡,不肯弃父兄不顾。

    “当年乃是先帝下旨命几位忠臣跟随王爷南逃,让王爷在宗祖面前立誓,他日若陛下与太子战死,便由王爷另立国祚继承皇位,不可断绝大周朝大统。”

    “彼时先帝身死,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一时下落不明,王爷不得已遵从君命,建都东昌,却因太子是否身死一事始终消息不明,并未称帝,只建立血羽军,抵御北蛮军汹汹之势,苦战两年之久,最终御敌天堑以北,后数年艰辛,收复国土,与陛下的龙武卫军会师,重建大周。”

    “王爷自幼时起就吃尽苦头,收复国土立下汗马之功,可是王爷得到了什么?是弃父兄不顾,另立新政,偏安东昌的骂名!”

    “王爷的封号是什么?敬王?他又凭什么要去敬谁,凭什么不能得天下人敬仰,如今又是冲锋陷阵在前,生死一线,却又——”

    屋内响起了沉闷的咳嗽声,愠怒的声音却难掩疲累。

    “住口!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你——”

    顾元琛不知道何时苏醒过来,虚弱地骂道,“好啊你何永春,你的胆子如今是越来越大了!这种事岂是你胆敢妄议?”

    姜眉按住了想要辩解的何永春,让他离开了大帐,将方才煮好的热茶端了进去,也不管顾元琛的怒意,用手指沾着茶水,一点点涂抹在他的唇瓣上,为他润湿唇瓣。

    她察觉到顾元琛的眼角似乎有一道泪痕,想要为他擦拭,却被他躲了过去。

    鸠穆平很快带着其余几位军医赶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大赞顾元琛身体强健,意志如铁,为他换好新药后劝他多加消息,姜眉也有认真听着,她已做好了打算,这几日便留在此照料他吧。

    顾元琛还生着闷气,让姜眉把何永春叫来,还说要将他赶回京城去,姜眉自然不能答应,反让其余侍奉之人都退得远了一些,轻抚着他顾元琛的额头,不厌其烦地为他擦去不断沁出的汗珠.

    她受过伤,留过血,知道痛是什么滋味,因此也知道他如今有多痛。

    “你若是没事了,能不能滚开?”顾元琛沉寂了许久,忽然张口说道,“别碰本王,烦死了!”

    他好似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方才满怀温柔与歉疚,凝望着她,将自己的生死交付她手中的那个顾元琛。

    姜眉还来而不及思考方才何永春说的许多事,可是她知道,这些事是顾元琛不愿说的,不愿说出口的事,往往比触目惊心的伤口还要让人感到。

    痛苦。

    “还痛不痛?”

    姜眉握住他有些浮肿的手,轻轻揉按为他舒活血脉。

    “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可以直接杀了我报仇?”

    “……你还觉得痛不痛?”她又无声地问了一遍。

    顾元琛冷冷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痛又如何,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又是谁?”

    她不再说话,想要俯下身趴在他的枕榻边上,扣紧他的五指,细细摩挲。

    “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有什么用呢?”

    顾元琛喃喃念道,语气中满是嘲弄,隐着长久的叹息,如青烟一般萦绕在帐内。

    姜眉轻咳了几声,距离上一次两人分别,已经过去了十余日,那天他陪她在廊檐下晒了许久的太阳,姜眉身子不大舒服,却一直强撑着,直到送他出门,他上马要去往军营时,她吹了寒风,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元琛便没能走成,陪着她吃药,用过晚膳,直到她沉沉睡下,他才离连夜骑马赶回了军营。

    他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烧灼着鬓角,一路滑落到耳旁。

    “眉儿……”

    姜眉握紧了他的手以做回应。

    “很痛……我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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