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巾豪看着面前多年未见的,既陌生又沾着点熟悉的面孔,语气冷冽:“夏纯钧,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男人的语气更冰冷。

    一旁的路平摸不着头脑了,他师姐和这男的到底什么关系?他们不是来婚礼上抓人吗?怎么还聊上了?他们是旧相识?

    “师姐,他是……?”

    谢巾豪沉吟片刻,像在选择题里几番排除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选项,方才开口答道:“弟弟,我弟。”

    “啊?”路平懵住,他怎么不记得她有弟弟?他只知道她有个大她七岁的姐姐,还常常来接她下班。作为谢巾豪的迷弟,路平一向自诩很了解师姐的,至少最基本的信息还是知道的吧。

    路平看看好看男人,又回头再看看师姐,他努力想从这两张漂亮脸蛋上找出相似之处。可是他没找到,虽然这两个人都是好看的,但好看得南辕北辙。师姐的五官锋利英气,男孩的五官更柔美秀气。

    “别看了,又不是她亲弟弟。”男孩打断了他的注视,并解答了他的疑问:“我只是你师姐没名没份的弟弟。小时候出国了,七年不见,久别归来。不想贵人多忘事,人家早不记得我了。”

    “夏纯钧,不是我贵人多忘事。实在是你的变化,嗯……有点大。”

    “是潘,潘纯钧。拜你所赐,我现在不姓夏,姓潘。”男人语气讥讽:“我亲爸不还是你帮忙找到的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他语气冷硬,让人感到不自在:“还是你把我亲手送走的,你忘了?哦,那这点确实是我记错了。毕竟我走那天,你根本没来送我,连面都没露。”

    “我那天……有事。”谢巾豪眼里闪过一层不可名状的浮动。

    潘纯钧扭过头去,一言不发,他并不打算接受她的解释。

    一室之内,安静到只听得见路平多余的呼吸。一个潘纯钧熟悉的声音划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处境:“都杵这干嘛?我听你们师傅说今天任务结束了,还不赶紧下班?”

    来人正是谢剑虹,她牵小孩一样刚牵过妹妹的手,打算溜之大吉,带她去吃好吃的。突然发现有道目光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她看到了一个漂亮男孩,不知道该不该说男人,因为那种漂亮,很青涩,不够成熟。

    他眼含怒意,目光灼灼,像团火一般要把她们点着。

    她虽然欣赏对方的容颜,但还是语气强硬地质问道:“不是,你哪位啊?嘿,说你呢,你还看?有没有礼貌啊?没见过漂亮姐姐啊?”谢剑虹已经习惯了男性投在她妹妹身上的这种进化不完全的目光,一般她都直接怒目而视地看回去。

    漂亮男孩从容地向前迈了一步,他语气冰冷地问谢剑虹道:“我哪位?你说我哪位?你仔细看看我,还是你也不认得我了?”他一步步向姐妹二人逼近,两人居然感到了一丝少见的压迫感,竟一同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前进后退了两步。

    谢巾豪在谢剑虹耳边轻声说道:“姐,他是纯钧。”

    “……啊?”谢剑虹后退的脚步顿住。

    这画面落在路平眼里真是诡异极了。他料想这个漂亮男孩和谢家关系绝不简单,至少不是一句“弟弟”那么轻巧带过的。何况谢家这姐妹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他们眼下的相处模式,竟然有点像欠债的千藏万躲结果还是遇上追债的了?

    谢剑虹嘴里喃喃道:“……纯钧?夏纯钧?他真是那个臭小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虚,她努力把脑海里七年前的那个少年和面前比她们高多半个头的男人重合起来,却只找到了一些微小的相似之处。嗯,你别说,好像是有点像。

    漂亮男人不耐烦道:“我现在姓潘,潘!二位还希望我纠正几次?”

    谢剑虹开始给自己解围:“诶,我记得你小子以前不是单眼皮吗?长开了?还是做医美了?加拿大医美效果这么好?等我闲了我也去做做。”

    这不合时宜的关心方式让潘纯钧的锋芒和盛气瞬间像被针尖扎了的气球,萎下去一大半。他几乎被气笑了,仍逼自己僵着语气,问:“大姐,你觉得你很幽默吗?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谢巾豪替姐姐赔了一个谄媚又僵硬的笑容。

    那股昔年的恶心劲又上来了,她回忆起多年前他离家前的那个夜晚,他落在自己额头那个的吻,和当时强行装睡下去的自己。她想起那个送机的午后,自己的崩溃与无助。这么多年了,他几乎音讯全无,没来一个电话,没发一封邮件。就连他当年放着别墅不住的那套教师公寓,那套甚至不愿意翻新的老房子,他走之后不久也挂中介卖了。

    他像是有意抹去前十四年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痕迹,下了极大的决心,斩断了和从前的一切。

    她虽然偶尔也会觉得这是只小白眼狼,居然一次也没和她还有家里联系。但更多的,却是暗自庆幸,如此便好,既然走了,就一辈子都别回来,省得大家都尴尬。

    毕竟再回来,他希望他是什么身份?希望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到时要如何自处?是继续装傻充愣,还是逃之夭夭?

    可他还是回来了。七年了,他还是回来了。她不知道,不知道他那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已经烟消云散了吗?不知道他蠢蠢欲动的那颗心按下去了吗?

    谢剑虹虽然尴尬,但不愿当着外人的面让他们难堪,便道:“先回家,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家?我哪有家?”潘纯钧并不领情,更像有意和她们过不去。

    谢巾豪忙拿出多年前的那套说辞:“我家就是你家。我说过的,我们永远是家人。”

    “哦,那就是要我寄人篱下的意思。”

    听到这话,谢巾豪连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你寄人篱下?我没记错的话,那几年,寄人篱下的应该是我吧?”

    潘纯钧一时理亏,没了争辩的欲望,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转身快步向着出口的方向离去,抛下一句:“走吧,回家,不是要回家吗?”

    此刻的天色也像彼时,橘色的霞光铺满了天际,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他等在谢剑虹的爱车旁,望着徐步朝自己而来的两人。时过境迁,他长大了。她们两人看起来比他离开时看起来更加成熟,更独当一面。

    眼前景是旧时景,人却已非当时人。在他离开的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呢?

    他开始打量她,她警服上的肩章换了,看来升警衔了。她眼睛本来就大,以前眼周就有很多细纹,如今更多了,不过她好像并不在意,一点粉也没打算盖。她头发还是像从前一样,一油就挽成发包扎在脑后,先将就一天再洗。她看起来很疲惫,不似从前那般容光焕发。头发也比从前少了,因为脑后那个发包没有那么蓬松了……

    唯一熟悉的是味道。她靠近时,他依旧能闻到一丝遮盖过后依旧有的淡淡烟草味。他像在闻一种名贵香水,前调是茶香味,中调是柑橘味,后调才是烟草味。

    他不禁想到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在他离开的这些年,她有陷入过爱情吗?她不是已经放下忠魂园的那个人,那她后来爱上过谁吗?刚刚那个师弟,他喜欢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她看出来了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强迫自己停止这无谓的思考。

    他在二人的错愕中,很自然地坐上了驾驶座,说道:“我来开吧,你们坐后面眯一会。回家的路,我还记得。”他似乎是想告诉她们,他不仅不再需要人照顾了,而且可以照顾别人。

    但他似乎仍然是她们家的不速之客,就像多年以前,他打破了这个家原本的和谐平静。母亲谢英姿和父亲王昌平见到他的时候,先是发懵,是悠长的茫然。即便在他表明身份后,他们也只是像从前一样的客气。礼貌的寒暄过后,彼此依旧像过去一样的疏离,好像他是当年给女儿随便收养的一只小猫小狗。

    谢英姿退休之后就回到了老家。她本是摩梭族人,她终于回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泸沽湖畔,回到了祖母的母屋。即便她早不是这一家之主,但她感到很快乐。她和家族里一个过继来的女孩相处的很融洽,她们一起经营民宿,做导游接待游客,一起被族人们换“阿咪”。

    至于王昌平呢?他打拼了一辈子,两个女儿没有一个有接手公司继续经营的心,他倒也不强求。他从管理层退了下来,反正早年就给两个孩子设立好了信托,那些钱她们躺着花三辈子也够了。他从此彻底放飞自我,整日醉心于钓鱼和书法。偶尔有以前生意场的朋友约他趁夫人不在,约他花钱去干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他都搪塞说自己已经阳痿了。

    他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执着于两个女儿的婚姻问题。只要她们平安,他别无他求。但他偶尔还是会被男性与生俱来的繁衍欲带来的恐惧所支配,会给女儿们打电话问要不要从国外的精子银行考虑买精生个女儿,因为他想要个孙女陪他钓鱼。但遭到了两个女儿无情的拒绝,并扬言喜欢孩子就去开个幼儿园或者小饭桌,至少能赚钱。

    潘纯钧很喜欢她们这个家的家庭氛围,比从前更喜欢,有一种千帆过尽后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他必须说声抱歉了。因为他这次不远万里回来,就是决心要做搅乱这个家的人。为了他那点自私的欲望,他不得不搅乱这平静的一池春水。

    离开时谢英姿给大家分了她带来的特产,一些海菜花、苏丽玛酒,还有晒好的猪膘肉。回去的路上,因为只有谢巾豪没喝酒,所有车自然由她来开。

    她把醉醺醺的谢剑虹送到家里,给她煮了口蘑汤解酒,然后给她订好闹钟,防止她明天上班迟到。等做好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两点,她看着醉眼惺忪,两颊发红的潘纯钧,问他:“你呢?要来点口蘑汤吗?”

    “不要,我又没醉。”

    “行。那你现在住那?我先送你过去。我明天还要上班。”

    “说的谁明天不上班一样?我才刚找到工作,你的铁饭碗是端稳了,我这还没过试用期呢。”

    谢巾豪的眉头皱了起来:“找工作?你不是暂时回来一趟吗?”

    潘纯钧扯扯嘴角,笑得极为勉强:“嗯。我倒真希望我是你亲弟,姓谢,一辈子不用上班,等着我爸钓鱼养我。可惜了,你给我找的那个亲爹他又穷又抠,所以我只能出国务工……”

    可惜谢巾豪脸上没有挤出一点他想看的同情,她像在盘问嫌疑人:“少废话。做什么工作?现在住哪?老实交代,我不想在这和你浪费时间。”

    潘纯钧斜倚着门框,醉眼迷离地说道:“电视台,记者。”然后从沙发上拿起包,开始翻找自己的记者证和采访牌,像个一定要跟老师证明自己没说谎的小孩。

    “别找了,我相信你。你先说你住哪?你不说我怎么送你回去?”

    “住哪?我忘了,我打电话给钟铮,你问问他,我住哪来着?你让他来接我,我才不要你送,谁要你送了?”他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递给她。

    “………还说没醉”谢巾豪无语。

    她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睡意朦胧的男声。幸好,钟铮脾气还像上学的时候一样好,他竟然没有起床气。他给她发过来一个地址,是半山森林酒店。钟铮说他已经在那连住一个多月了,没出去租房。

    真是给她气笑了。

    半山森林?连住一个月?她都不一定舍得,因为有那钱她宁愿多买两斤茶叶和烟。这什么落难少爷?他这一个月的酒店钱都快够她两月茶钱了。瞧他装的那副惨兮兮的样子,还以为他这些年过得多辛苦呢,她甚至还脑补了他父亲如何亏待了他。人一点没亏待自己,她在这矫情什么。

    瞧这那个站起来快和门一样高的人,她没好气地问:“你到底走不走?不走也可以,你就留这,我看沙发就不错,也软和,只要你不怕明早姐她醒来揍你的话。”

    “走,当然走。你不扶我一把?喂,你等等我。我头晕,你走慢一点。”身后的人不知是在命令她,还是央求她。

    “扶你?想的美,你是醉了,不是残了。扶什么扶?一米八的大小伙,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潘纯钧立即反驳道:“一米八五!你少说了五厘米。”

    “……行,以后你墓碑上就刻185。”谢巾豪叹服于男人对身高尾数的锱铢必较。

    她把他送到酒店楼下,关上车门就打算离开,她一句话也懒得和他多说。可他说等一下,他有东西要拿给她。真好笑,他现在说有东西要给她?能有什么东西非得半夜给啊?行,她到要看看,这荒唐的一天,还剩多少幺蛾子没出。

    然后她很快等到了下楼的人,除了多拎了个行李箱,什么也没多拿。

    她疑惑,总不能他准备了一行李箱东西给她吧:“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嗯,我本人啊。”

    “……”

    “你不能让我一直住酒店吧?你知道住这一天多少钱吗?我工资才多少?”

    “你是不是有病?我可没答应。你要是不上去,你就站在楼下吹吹风,也挺好的,醒醒酒。”

    她没开车门,打算把这一脚油门踩到底。谁料他突然俯身,毫无预兆地,头探进车窗里,俯身吻上了车里的她。这一次不是额头,是唇。他好像预料到她一定会推开他,所以提前用手扶住了她的脖颈,不肯让她偏移自己的唇一分。

    等他离开她的唇时,他等着看他的反应,却对自己这个吻的效果大失所望。因为她竟然流露没有他预期中的慌乱,也没有气急败坏,更没有震惊地问他:“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只是很厌恶地望着自己,像在法庭上审视一个刚刚被宣告无期的罪犯。她掏出纸巾,平静地擦了擦嘴唇,若无其事地问他:“亲完了?我可以走了?”

    他不说话,她又问:“还有意识吗?知道怎么定义你刚刚的行为吗?猥亵。你是不是以为明天酒醒后把一切推给喝醉了就行?”

    他不以为然地道:“哦,这样啊。我还以为我的罪名是袭警呢。”他无视她的白眼,径直把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问她:“开不开车门?不开门我就钻窗户。”

    “你简直是无赖!”谢巾豪受不了他在酒店门口这么死皮赖脸,只能让他先上车再说。他坐稳后她问道:“说地址,下家在哪?要换哪个酒店?”

    “嗯?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家人吗?你回哪我回哪。你不是说我永远是你弟弟吗?那弟弟和姐姐回家,有什么不可以吗?”

    谢巾豪无语:“从前的确是。可你当我是姐姐了吗?你要是把我当姐姐,你会做刚刚那样逾矩的事?你不是觉得我和以前一样讨厌吗?潘纯钧,那我不妨告诉你,你也是。你刚刚的放肆和你当年去加拿大前的那天晚上一样,都一样令我恶心。”

    她发了狠,继续道:“潘纯钧,你根本就不需要亲人,因为你根本不珍惜你拥有的亲人。你一遍遍试探他们的底线,直到他们推开你……下车,我不想再说一遍。”

    她仿佛扯下了他最后的遮羞布。他这才发现,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很好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她一早就发觉了。但一直维护着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假装没看到上面的破洞。所以她当年避自己如洪水猛兽,不肯来机场送他。所以她对他刚刚突然的吻才抗拒但不震惊,厌恶但不意外。

    他的脸僵硬了几秒,很快又神色如常地道:“所以你那天才不来送我的?原来如此,那我原谅你了。看来人家说的对,你不光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吻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谢巾豪诧异他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你——原谅我?你凭什么原谅我?犯错的有病的人是你,你原谅我什么?”

    可他却不回答,只是一本正经地问她:“那既然你把话都说开了,那请问我现在能追求你吗?我异父异母的姐姐,嗯?”

    谢巾豪的手又重新握上了方向盘,因为她得找个地方安放双手,才能控制自己尽量不把手扇到他这张张狂的脸上。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怒火:“当然不能。”

    “为什么?反正你也不打算认我了,我们又没血缘关系。难道你已经有男友了?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分手的。还是已经结婚了?也没关系,可以出轨的。或者你接受开放式婚姻吗?我没问题的。”

    谢巾豪定定地看着对方,如果目光能杀人,潘纯钧现在已经千疮百孔了。突然间她倾身向前,把副驾上的人逼得向后紧贴在了椅背上,嗅了嗅他身上的问道,目光不解地问他:“潘纯钧,你该不会在国外嗑药了吧?我知道那边有些东西合法化了,但是这不是你脑子彻底坏掉的理由。”

    谁料副驾上的人轻笑道:“你别靠我这么近。这个距离,要么是要揍人,要么是要接吻。据我所知,你应该不是后者。但我不保证你不想,我也不想。”

    见他真的向自己逼近,谢巾豪立马坐回了自己座位。

    “开车吧,回挪威森林,我睡会,到了叫我。”副驾上的男人闭上了双眼。

    “你非回我家不可吗?你现在上去住酒店,钱我来付,这样总行吧?”

    听到这里,被醉意和倦意双重袭扰的人慵懒一笑:“我要说我家也在那,你信吗?”他打开手机,给身边的人看了几张照片,谢巾豪几乎两眼一黑。那是几张挪威森林小区的房屋产权证书,上面有他潘纯钧的签名,时间是半个月前。也就是说他不仅这这里找了工作,竟然还买房了?还就买在她家旁边?

    谢巾豪承认她开始慌了。原来他不是心血来潮才回的国,他这分明是蓄谋已久,分明是处心积虑。原来他来势汹汹,打得不是突袭战,而是持久战。

    可她谢巾豪怎么会是轻易认输的人呢?既然他宣战了,那她就收下战书,她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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