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巾豪醒来时感觉头紧绷得像一只充气到了临界点的气球。

    坏消息是她发现自己不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好消息是旁边还躺着沉睡的谢剑虹,她是她最安心的存在。

    她下意识觉得这里一定是归书屿家,一定是她把昨晚酩酊大醉的她们带回了家。直到她看到卧室墙上那幅字——安乐长生。

    “砰”一声在脑子里炸响,这不是自己当年在拍卖会上拍来的启功的字吗?难道说这里是……潘纯钧家?

    她跑过去拉开窗帘,果然,这个房间刚好能看到自家花园。自己精心打理的那株山茶花树和树下的藤桌藤椅,就连桌上的茶具都看得一清二楚。

    扑面而来的强光叫醒了谢剑虹,她伸手挡开了十点的阳光,把被子上拉直到盖住头部,显然是打算继续睡。

    “姐,你还有心情睡觉?你快起来,这不是咱家!”谢巾豪掀开她的被子,强行把她扶坐起来。

    谢剑虹眼都没睁:“不是就不是呗。现在就是野外也别打扰我睡觉。”

    谢巾豪不停摇晃着她:“这要是野外就好了,这是潘纯钧他家啊!”

    密码正确,谢剑虹的眼一下就全睁开了,“你说谁家?”

    谢剑虹确认自己喝断片了,她的记忆停留在有人在唱《他不爱我》。如果说现在是在酒店都没问题,可是为什么会在一个刚被她划入疯子范畴的男人家?

    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出去寻找真相,而是先开始检查谢巾豪:“你昨天穿的是……这件衬衣?你裤子呢?你现在身体有什么不适吗?你对昨晚最后的印象是什么?”

    谢巾豪愣了一下,她明白姐姐的意思是关心她有没有遭到侵犯,她刚刚太慌乱竟然连这一点都没顾上。

    完了,她低头一看,自己居然穿的是一件宽松肥大的男士衬衣,下半身……居然只剩一条内裤?再一找,自己的裤子在旁边的椅子上搭着,上衣不知所踪。

    她冷静下来回忆了一下,她喝断片了,只记得自己唱了一晚上杨千嬅,中场有个人说自己粤语不标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记得了。

    幸运的是她身体确实没任何异样感,她正开心地告诉姐姐这点,却被泼了一头凉水:“你先别高兴,万一是他不行呢?”

    她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说了句:“他敢?”然后气势汹汹地套上裤子就出门找人对峙,口中叫着:“潘纯钧!人呢?你要是个男的你就别躲,有种给我出来说清楚。”

    在下楼的过程中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人家确实没躲,就在一楼坐着。

    沙发上的一男一女,男人泰然自若,女人亦气定神闲。两人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对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好像对方的脸上各有一本账本要翻。

    两相比较之下,倒显得楼梯上的她冒失又疯癫。

    “姐姐,你醒啦。剑虹姐呢?我给你们做了早餐,你们下来吃吧。”归书屿先起身,向厨房走去。

    “谢谢书屿。那个,姐姐能问下,昨晚我们是怎么……也不是,这么问吧,就是你一直在我们身边吗?”谢巾豪发现酒精带来的影响之一就是在酒醒后短暂地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

    潘纯钧先抢答道:“谢警官无非是想问我有没有对您做什么。很不幸,就算我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机会。从昨晚到现在,归女士一下眼都没合,就差我去洗手间的时候都跟着了。除了把您带回来我什么也没干,您吐了一身,衣服也是她帮您换的。一个小时前她用我的厨房我的菜做了三人份早餐,没我那份。”

    书屿点头:“姐姐,你别理他,昨天出门没翻黄历才碰到了他。剑虹姐说得没错,狗见了他都应该绕着走。”

    谢巾豪放了心,道了谢,谢剑虹下楼了。三人一起享用了书屿做的早餐,餐品之丰盛足以忽略某人的存在。

    一餐毕后,三人把用过的餐具放进了洗碗池,吩咐过潘纯钧:“小夏子,记得洗碗”后,一起来到了他的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15×3的小泳池,旁边是一颗桂花树,书屿指着树下一些小腿高的树丛问道:“那是什么?灌木吗?好像不像。”

    “是茶,台地茶。”谢巾豪答道。

    “茶树这样矮吗?我以为和普通树一样高呢。”

    “自然有,那种是乔木茶。市面上多的是台地茶,因为产量高。乔木茶树一般是3到5米的,多为野生型古茶树,有的甚至能长到几十米,几个成年人手拉手环抱都很难抱住。还有一些小乔木茶,相对要矮,只有1.5米到3米左右,是一种人类驯化茶树过程中的进化类型。”

    “古树茶?那一定很贵很好喝了?”

    “物以稀为贵,古茶树数量有限,市面上很多打着古树茶旗号的茶都是假的。但台地茶并不等于劣质茶,也有很多品质不错的台地茶。只是从口感上来说,古树茶更加丰富,茶汤更细腻醇厚,也没有台地茶那般苦涩。”

    “那旁边种那棵桂花树有什么说法吗?摘了花,晒干,做茶搭子?”

    “遮阴树。茶树喜阴,所以茶园里必有遮阴树,一般来说遮阴树通常是樱花、桂花、竹子、侧柏、乌桕这些。”

    谢剑虹对妹妹对茶的如数家珍充耳不闻,她比较在意为什么那小子要在自家院子里种茶树?她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以前那个老教授的院子里明明只有这棵老桂花树的。

    她小声嘟囔着:“好端端的,他种茶树做什么?”

    洗完碗的潘纯钧走到花园,一点不肯让她自言自语的话掉在地上:“我能做什么?当然是借着茶的名义,多一个去打扰你宝贝妹妹的借口。”

    谢剑虹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诡计多端的男人。”

    朋友来了电话,谢剑虹匆匆离去。归书屿的书咖按常理至迟也该在十点前开门,她想赶在下午前把店开起来,于是便一道坐了谢剑虹打的顺风车。

    “拜拜,我也回家了。”谢巾豪见亲友均离开,不愿和潘纯钧独处。何况现在是在他家,这是他的主场。

    “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从昨晚我的表现来看,我明显是个正人君子,虽然是被迫的。但你现在清醒着,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也算君子?哪本书里的君子半夜拐醉酒女邻居回家?放几百年前的话本小说里你都是妥妥的小人。我看你是危墙,我才是君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所以我先走了,再见了您嘞。”

    “不然我昨晚该怎么办?把你们扔那过夜我不忍心,给你们开个酒店我不放心,我又不知道你家密码,我总不能翻墙进去吧?然后等第二天你姐酒醒了给我普法教育?从非法入侵讲到故意伤害,说不定到时候量刑建议她到时候都想好了。别了,我可惹不起她。”

    “意思我还得谢谢你是吧?”谢巾豪不想再和他废话,低头看了眼还穿着他的宽大衬衣:“你衣服我洗好了再拿给你。如果你不想要了,发我个价格,我转账给你。”

    潘纯钧闻言,不置可否。他忽然打破了两人间本就不多的几步距离,走上前靠近了她,然后将手放到了本属于他的衬衣领上,慢慢摩挲着,一句话也不说。

    谢巾豪感觉被摸的好像不是衬衣领,而是自己,她隔着衣料都能感到那只手因为刚浸过凉水的冰冷。她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全身绷紧,好像被他的指节捏紧了喉咙般窒息的紧张。

    他的声音同样紧绷:“不用洗,直接拿给我就行。如果吻不到你的话,那闻闻你穿过的衣服怎么不算一种平替呢?”

    谢巾豪的表情开始扭曲:“恶心!变态!”

    她把他的手从自己领子上拿开,像丢垃圾一样甩开。正要开门,也没有任何出门的阻拦,她却定住了脚步。

    因为她在客厅角落的玻璃展柜里,看到了那只被他扣下的高跟鞋。

    那是一只薄荷绿的鞋。鞋的年纪不小了,在十多年前薄荷绿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泛滥,在没有网购的年代它还是不容易买到的一抹清新的颜色。

    潘纯钧的玻璃展柜有大小不一的格子,里面展列的无非是些他所钟爱的各地淘来的印章、陈墨、古砚、拓片、毛笔等书画用的玩意。在一众色调沉重且明显有了年头的贵物的衬托下,她那只十几岁的鞋显得年轻又轻浮。

    而且它偏偏又被放在展柜中央。

    属于是小偷进来都会手足无措,责怪主人不懂摆放规则的程度。

    “鞋,还我。”谢巾豪的话言简意赅又掷地有声。

    “不行。不是说送我了吗?送人的东西,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呢?”潘纯钧的拒绝听上去理所当然。

    谢巾豪也理直气壮地道:“我反悔了。一想到我贴身的东西放在你这,我就膈应。”

    她不在意身上这件衬衣的命运,反正本就是他的所有物,他洗与不洗,他自己不嫌恶心就行。但那只鞋可是她的,是真真切切地穿在过她脚上的。

    更何况,还是檀钦和送她的呢?

    她上次仓促将鞋给了他,一方面是不想当街和他纠缠,想即刻抽身离去,事后再做周旋要回就是。另一方面是抱着侥幸,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再对过去耿耿于怀,那便该对和檀钦和有关的一切释怀。所以即便最后那只鞋要不回来,也算不上遗憾。

    可她一想到自己身上这件衬衣将来的命运,或许会仰其鼻息,她就浑身战栗。她不想那只鞋也有同样的遭遇,想想就恶心。

    潘纯钧态度坚定:“反正我都变态了,还差再多留只鞋吗?我偏不还,你能如何?”

    谢巾豪的目光里充满了让人无法回避的决心:“还我。因为那只鞋是檀钦和送我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对我的意义。和他有关的东西,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玷污。”

    潘纯钧的目光开始变得深远又凛冽,他仿佛洞悉了一些从前不想面对的事实:“所以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玷污?”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很轻,语气似是难以置信的无措,又似是小心翼翼的确认。

    谢巾豪平静地道:“抱歉,虽然对你很残忍,但事实如此。”

    潘纯钧突然捏住她的肩膀,他死死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不解:“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都长大了,你还是不能把我当一个男人看待?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都可以喜欢你,偏我就不能喜欢你?”

    谢巾豪直视着他,像畏光的人决定直视太阳。

    她语气里没有丝毫不确定:“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你喜欢我。很简单,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喜欢必然伴随着欲望,占有欲和性.欲都是其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所以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在你心里不是可敬可爱的姐姐?不是会和你互相支持互相保护的家人?而是一个潜在的性幻想对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想法的,但从我发现起,我想到你的每一秒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潜在的犯罪分子。”

    潘纯钧的手力道更重了,他几乎快把她从地上提起来,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组织起破碎的语言:“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背负那么重的道德包袱?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们女人把自己当个圣人去要求!明明错不在你们,你们根本无需自责,该于心有愧的明明另有其人!你和我母亲根本是一类人,你们可真是素未谋面的知己。明明当年把我弄丢在海边的人是我父亲,可为什么最后自责到死的人是她?明明先动心的人是我,为什么你要负疚至此?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内耗自己?你们到底图什么?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你们能不能学一学我们男人,学一学我那放下过去快意余生的父亲,学一学不知廉耻为何物的我。我拜托你,拜托你抛下那灭人欲的世俗,抛下不合理的道德,抛下无意义的负罪,只是去体验,只是去享受你的人生。把你自己当个人,当个自私的人,算我求你。”

    他把自己说红了眼眶,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央求她的爱:“谢巾豪,我拜托你,放纵一次。如果我的青春让你感到有罪,请你大胆一点,不妨做个罪人。如果真有罪,也是我引诱你的,我当和你同罪。”

    她脸色煞白,他的忠告与哀求像道晴天霹雳,把她多年来引以为傲的理智劈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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