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谢巾豪晕倒后潘纯钧有将近三周没见过她。

    高考护航队伍里他看到了路她师傅和路平,没见到她。高考过后便是端午,他买了德宏的灰粽子去敲她家门,也无人应答。

    不仅她不在家,谢剑虹也不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若不是正直雨季,怕是早见黄了。

    他从路平嘴里自然不会问出她的下落,只能另辟蹊径去检察院门口堵谢剑虹。所幸靠着一张好脸蛋和甜言蜜语,他偶然从她同事口中套出了她最近经常一下班去观音寺。

    观音寺?他怎么把这里给忘了,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两年,谢巾豪确实常常来这里,一去就是十来日,但是问她她又说没什么宗教信仰,就是找个地方清静清静。一开始的两年去的勤些,后面两年就不怎么上去了,也不怪他会忘掉。

    果然,他驱车上山,在停车场一眼就认出了谢剑虹花里胡哨的车。正是五点多的饭点,他毫无意外地在食堂堵到了正在打斋饭的两人。

    在阵阵梵音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谢巾豪在白T恤上套了一件泥黄色马甲。还好,虽然穿的奇怪,但至少头发还在,他放了心。

    他扫了二十元的斋饭自助,全是变着花样做的素菜,他随便捡了几样,在二人见了鬼的眼神中坐在了她们对面。

    他先打破了沉默道:“谢警官,你怎么穿得和刚从刚从牢里改造完放出去一样?”

    谢巾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马甲:“这是寺庙义工的衣服,统一发的。”

    他沉默,然后努努嘴道:“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真不怪你同事叫你公主。你消失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有什么秘密任务呢,原来是跑寺里做义工?这要换别人,普通工作都保不住,别说公职了。”

    谢巾豪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然后点点头说道:“托您的福,先在医院躺了三天才来得这。”

    他眉毛轻挑,问道:“说起来我也很诧异,那天你不仅没反驳我,竟然因为入院。谢警官,恕我直言,这可不像你的做派。你现在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可是都是大不如前了啊。又或者,你被我那天的观点说得心动了吗?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了吗?”

    谢巾豪想起那日他居高临下地央求她的爱,自傲又卑微的矛盾模样,她胸口感到骤然收紧的一痛:“潘先生,寺院重地,请你自重。”

    潘纯钧毫不见外地把筷子伸进她盘子里,他拣走了一块豆腐,散漫地说道:“你只是上山来做义工,又不是出家做姑子了。再说了,菩萨心肠好,必然不舍得见我这样的好的人孤独终老,又曾会计较我出言不逊的小过呢?”

    谢巾豪深吸一口气,她把盘中剩余的一点菜全拨拉给了姐姐,说道:“我吃完了,去上课了,告辞。”

    潘纯钧本想惯性地追出去,被谢剑虹轻声阻喝道:“给我坐下!斋饭必须光盘,不能浪费一点,你当这是哪?”

    他这才安安稳稳地坐下了,又望了一眼她快速远去的背影,问谢剑虹:“她还没好吗?怎么看起来恹恹的?像是烟瘾犯了一样?”

    谢剑虹眉心微蹙,说道:“只要你离她远点,她一准不再犯病,也好得利落。”

    他好奇她义工的生活,问道:“她都在这里干什么?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一级一级地扫石阶?”

    谢剑虹点头道:“不止,还要帮忙做斋饭。还有一些功课,比如抄经、静坐、内观、供佛、插花……”

    他揶揄道:“抄经?就您妹妹那字……菩萨认吗?”

    谢剑虹剜了他一眼:“就你字好,行了吧?不过你倒也让我刮目相看,出国这么多年,回来之后说话也没像有的人一样中文混着洋文一起说。字呢?还练吗?”

    他笑道:“大姐,我走得时候已经十四了,不是四岁,汉语才是我的母语。字?当然练,手没断就练。”

    二人正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双手搭上了潘纯钧的肩膀:“这不是潘老师吗?你怎么也在这?”

    潘纯钧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是他在青年夜校结识的朋友,是和他一起带书法课的周老师。

    “周老师,你怎么在这?哦,我啊,我……”他回头看了眼谢剑虹,在心中准备了一下措辞,才说道:“我陪朋友来的。”

    谢剑虹听到“朋友”二字的时候,面容僵了一下,旋即起身自然地附和道:“对,朋友。您好,我是谢剑虹,潘记者的朋友。”

    她觉得潘纯钧倒还算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答应过自己不可张扬他和谢巾豪之间过去那层关系,那理所应当的,她这个姐姐也是不必广而告之的过去式。

    朋友,倒真个可进可退的绝佳身份。

    那位周老师和她礼节性地匆忙打了个招呼,转而用看到救命稻草的眼神看向了潘纯钧:“潘老师,我这里有个忙,您一定得帮。”

    周老师几句话交代了一下难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的课程安排冲突了。

    原来他不仅在外面的夜校班带课,也接受了各大寺庙的邀请去上一些公益性的书法课。眼下着急是因为夜校那边安排课程的负责人发现排课重复了,一个小时后有一节课本原不应该排他的,却误排成了他的课时。

    他正觉得棘手,因为观音寺这边是第一堂课,他不好推开。但是夜校那边又都是面熟的老学员了,突然打断也对不住他们大老远下班赶来。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看到潘纯钧。

    潘纯钧心中大喜过望,却大义凛然地替他做了决定:“周老师,您放心下山!快,别误课了!寺庙这边有我在,保准帮您开个好头。寺庙重地,我潘纯钧没福气救人一命好造七级浮屠,但能救一节课那一定是义不容辞的。”

    周老师连连道谢:“潘老师是个实诚人,你的水平我心里有数,上节启蒙课绝对没问题。这次真是谢谢了。”还答应之后一定找时间请他吃饭,然后匆匆离去。

    谢剑虹望着解决了问题的人下山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摇着头,感叹道:“绝了……真是绝了……你就像一条鱼,想上岸的时候就有人给你递钩子。最后不仅你如愿以偿,他回头还得谢谢你呢。”

    潘纯钧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没办法,谁让咱命好呢?谢检,要来一起上课吗?风里云里,潘老师等你。”

    在寺钟声中,正在准备笔墨纸砚的谢巾豪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女人的第六感是一种时常被应验的玄学,就在谢巾豪质疑这种玄学的准确性时,代课老师的出现让她深信了自己的直觉。

    白板前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说道:“同学们好,今天周老师临时有事,由我来给大家上这节书法课。”

    谢巾豪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临时来代课的老师,因为通常这种老师会比原本的老师更温柔,讲课更生动,布置作业更随意,更让她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她无法想象有天教自己练字的人是当年连家长签名都嫌自己丢人的那个小孩,是那个自己主动表示愿意帮他一起抄课文都嫌弃自己拉低他档次的小孩。

    她现在只想逃课。

    就在她琢磨借口的时候,他离开了讲桌,缓步走到她面前,亲切地问道:“这位同学,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书法基础呢?”

    脏话明明已经到了嘴边,谢巾豪生生咽了回去。同时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来禅修的,不可动怒,更不能在这里暴露我不高的素质。

    她强颜欢笑地答道:“练过一些硬笔,算吗?比如临摹过《行楷速成8000字》这种,算吗?”

    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嗯,算,也不算。因为我猜你说的临摹是不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硫酸纸,描红?”

    谢巾豪反问道:“那不然呢?”

    老师意味深长地笑笑:“这正是同学你书法水平停滞不前的原因。我说的临摹是脱离那层硫酸纸,依照着你看过后留在脑海中的字形,一笔一画地去复原到另一张纸上。”

    他话锋一转:“再说回今天我们的软笔练习,我同样不建议同学们平时去买一些市面上常见的黄底红字的所谓‘描红’纸。那只是一种提高练习者满足感的填充游戏,你只是完成了将墨汁填满在事先画好框的汉字中,这样无论是笔画的练习还是间架结构的练习,最终都没有达到。”

    他言归正传,开始教授毛笔的握笔姿势。

    他先投影了一张示范图,然后又亲自示范了一下,便要求每人拿起自己的笔,保持握笔姿势,他下来一一纠正。

    等他来到谢巾豪这里的时候,他看到她认真但紧张的样子,觉得笨拙又可爱。

    他先轻轻把她的无名指往上移了一下,然后让她把手心放松,温声说道:“同学,这是笔,不是枪,你不用握那么紧。手指贴紧笔管就好,牢记四个字——‘紧而不僵’。”

    她感到他的手在调整她无名指位置的时候滑过了那道伤疤,她忽然感到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纠正完所有人,他快步走回了讲桌,说道:“请同学们上前来,我来教你们如何控笔。这是书法练习中常常被初学者忽视,却很有用的一个练习技巧。当然了,这项练习的缺点是枯燥无味。”

    他虽然说着枯燥无味,但是台下的义工同学们却并不觉得,他们的精神头看上去极为饱满。

    谢剑虹一直在旁观,她不屑,但她不意外。

    因为这种盛况就像你中学时见多了已经地中海秃头的中年物理老师,突然有天来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年轻帅哥代课,平时睡得再香的同学今天也一定是醒着的。

    潘纯钧拿起一张纸,提笔便从纸的这头一笔到底写到了纸的那头,一个极长的“一”字跃然纸上。他将笔递给身旁的人,问道:“同学,要试试吗?”

    不明所以的谢巾豪觉得问题不大,只是一个不带任何复杂技巧的横而已,这有什么?有手就能。

    她十分自信地落笔,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拿毛笔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一样颤抖。

    别说一笔不抖地流畅拉到底了,运笔才至纸的一半处,她所写的那个“一”字一点不像他的那样光滑,而是像拥有锯齿一样波动的边缘。

    不过她以为的取笑并没有到来,他倒极有耐心,握着她的手走完了剩下纸上的一半。

    她惊觉他拿毛笔的手之稳,毛笔在他手里就像一件趁手的兵器一样运用地得心应手。

    松开了她的手,他又给大家展示了一种形状像蚊香的控笔练习。就是在纸上一笔到底,从外到内画圈,直到画到蚊香的圆心才收笔。

    他画的大圆套小圆,每一层圆都饱满又形状规则,像是拿着圆规一圈圈画出来的。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她不再盲目自信,而是心里有数地落笔,最后画出了一个形似爬行中蜗牛的东西。

    然后他在控笔练习的基础上进一步教授了横这个笔画的具体写法。他展示了不同横的写法,也展示了颜体、柳体、欧体中横的不同。

    因为有的义工马上要结束工期下山了,所以他不打算依着平时的进度教学。而是开放了提问,希望大家踊跃提问,问什么都行。

    谢巾豪便问他既然他说描红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临摹方式,那怎样才是正确的临摹方式?他说这是一个好问题。

    他的方法是每一个你要临摹的字都是一张脸,你想要写出和它一样的形状,就必须事先记住它的模样。字帖就是照片,你不能在复原的过程中看一笔写一笔,那样你永远记不住那张脸。

    临帖先读帖,读帖后背贴。唯有你在脱离字帖的情况下脑海中仍然能浮现出那个字的模样,并且将它写在纸上比较不同,才是有意义的临摹。

    还有人问他“老师你最欢的书法家是谁?”他毫不犹豫地说赵孟頫。

    同学又问为什么不是王羲之?他说因为王羲之太过仙气,就像九重天上仙,不食人间烟火。同样是飘逸洒脱,赵孟頫就有人味多了,大约因为经历过国破家亡,他的字里有一种千帆过尽的释怀感。

    还有同学希望能让他留副墨宝给自己,他也答应地爽快,随即提笔写了四个大字——安乐长生。

    他望着字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祝福,没有之一。他说家中有一副启功老先生的墨宝,就是这四个字,是他心上之人所赠。

    那是他昔日漂洋过海、去国离乡之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角落里的谢剑虹知道他没说谎,送他去机场时他确实只带了那幅字。他甚至不肯托运,他说那些拖运人手里没轻没重的,弄坏怎么办?他非要随身带上飞机。至于自己送他的那个手风琴呢?下落不明,想来是随着老房子一并卖了吧。

    在一人开口要字成功后,自然有更多人提出了同样的心愿。潘纯钧开始了他的孔雀开屏时间,他恣意挥洒着笔墨,他十分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他也感到失望,因为他期待的需要他的人并不需要他。

    他隔着重重包围他的人,看到他心上人得以脱身而去的自在和放松。

    谢巾豪心情复杂地走到了殿前的池塘边,她望着池中的锦鲤,觉得做人还不如做鱼。

    人肯放生鱼,觉得是功德一件。人却不肯放生人,因为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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