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潘纯钧的到来,谢巾豪提前结束了她的义工生活。

    其实她并无此意,但是那日课后寺中的净尘法师叫住了她。他请她念一念殿前的那副对联:焚香坐静须醒悟人间红尘,朝佛举动应知悔己身善恶。

    法师语气和缓地道:“谢警官,你此番上山至今,身体已见大好。依我看禅修就不必再继续了,正如那对联所写,唯有不再执着于人间红尘之人方能静心焚香。”

    法师顿了顿:“可你的心,不静。”

    她和法师是旧相识了,她知他不是个会开口谈及儿女情长的人。何况说完她心不静后,法师还意有所指地望向了书法课堂的方向。

    既然如此,她便决定回家复工。临走前,她和寺里那只橘猫道了别。大橘一见她就翻肚皮,最近它胃口越发大了,肚皮也愈发圆滚了,她想大约下次再来就能见到它的宝宝了。

    谢剑虹倒没什么意见,说不急,今晚先在山脚的白族村住一晚,明早再回家。

    一贯雷厉风行的她做此缓和的决定,是因为她发现她的车胎被钉子扎了。但她不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她觉得是有人恶意在上山路上洒了钉子。

    但她决定明天再查监控,反正眼下又不是没有车坐。

    “小夏子,给姐姐开车门。”她拿着谢巾豪的行李,斜倚在车旁,等着车主的到来。

    潘纯钧眼底的无语不加掩饰地流露:“大小姐,长点心吧。来这种礼佛敬香的地方,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是不是?你有钱你投功德箱啊。这么显眼的车碰上眼红的人,不扎你车胎扎谁?我发现你车的颜色比你衣服颜色还多……”

    “关你什么事?该不是你小子扎的吧?闭嘴,开车!”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让谢巾豪坐在后排。

    潘纯钧对她让自己闭嘴的命令充耳不闻,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表达一下谢意。”

    谢巾豪沉默,谢剑虹嗤之以鼻地道:“说吧,摆什么鸿门宴?这次沛公是谁?”

    潘纯钧不计较她言语之间的刻薄,解释道:“托谢警官的福,我不仅成功通过试用期转正了,而且上一次的节目发布之后,反响出乎意料地不错。我现在在微博,也是拥有几千个粉丝的人了。”

    谢剑虹疑惑道:“你是说那期曝光代孕的?我看你们节目了,但那个暗访视频后期不是给你和钟铮还有我们叶子都打上马赛克了吗?这怎么圈到粉的?还是说你的粉丝都是不看脸的人?不能吧,那为什么不粉钟铮和叶子?”

    潘纯钧解释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部分人是声控?我们的节目后期只处理了面部,但是没进行变声。虽然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声台形表这四点——我全占。哎,没办法,祖师爷追着给我喂饭吃。”

    “自恋!你又不是做演员,还声台形表。”后排的人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

    潘纯钧不以为然地道:“大差不差吧,反正都是在镜头前工作的人。那天后期老师给我打马赛克的时候还夸我上镜,即便是钟铮领结那个死亡视角拍到的我都没变形。人老师说了,我要是原地出道对观众的眼睛很友好。”

    谢巾豪望着窗外夜色中的滇池,长叹一口气道:“知道吗?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医美。你要再自夸下去,我就开窗户把你丢滇池喂鱼。天黑了,最适合杀人越货了。”

    潘纯钧悻悻然地闭上了嘴,一路沉默到终点。

    中途偶尔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后排的人,还会被副驾的人斥责:“专心看路!你一头开进湖里我还得给你陪葬。”

    他随便放了首歌想活跃下气氛,好死不死是那首《浪费》。林宥嘉把故事里男主的心思唱得纠结又揪心:“你最好做好准备,我没有打算停止一切……即便要我跟你再耗个十年,无所谓。”

    潘纯钧也未曾想到这首歌的歌词会如此应景,填词人简直像和他彻夜长谈后才完成了这首词,歌词精准到他这样厚脸皮的人都开始感到尴尬了。

    他一边在心里骂钟铮下载的这什么破歌,一边赶紧窘迫地说道:“嗯,唱得还行,但歌不行。”

    后排的人揉着太阳穴,幽幽发问:“填词人是谁?说一下我避雷。”

    好在没多久目的地就到了。

    车按导航停在了龙氏墓庐前,谢剑虹在线上订好了民宿,老板已经等着接他们。她本来只订了一间大床房,奈何潘纯钧脸皮厚,非要她再帮他订一间。说万一您二位又喝大了呢?得有个人照应。

    坐在人家车上,她也不好嘴硬,于是她也就顺手帮他定了一间。

    同时没忘记选择先住后付。

    老板是位姓杨的白族女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她穿着白族的传统服饰,路两旁也是白族风格的建筑。

    她热情地接过谢巾豪的行李,拉着箱子走在最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说:“我家再往前走个几百米就到了。家里有做我们白族的特色酱鱼,如果你们明天想吃的话可以点条尝尝。我觉得我家的酱鱼不比汇丰楼的差。”

    谢巾豪望着夜灯下那幢黄色的二层建筑,问她:“阿姨,墓庐是什么意思?这里面有墓碑吗?看着倒不像墓地,像个有钱人家的小洋楼。”

    潘纯钧笑笑:“墓庐是守墓人住的地方。古人为了给父母、师长守墓,常在墓旁筑屋居住。”

    谢巾豪又问:“龙氏?墓主人姓龙?”

    谢剑虹答:“不是,是守墓的人姓龙。我想这位龙姓守墓人,应该是一百年前的人称‘云南王’的龙云吧。”

    杨阿姨道:“没错,就是那个龙云。他在这里为夫人李培莲守墓。”

    话至此处几人便已走到了民宿,谢剑虹很疲惫,她只想睡觉。速速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发现谢巾豪的平板上是龙云的相关检索。

    她问:“都查到什么了?给我讲点睡前故事。”

    谢巾豪摇了摇头:“和我预期的不太一样。李培莲确实是他早逝的发妻,既是大家闺秀,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她去世时只有三十三岁,但一共生育了四子一女,是在生育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因为产褥热去世的。”

    谢剑虹叹了口气:“所以龙云在她去世后为他守墓,还算这男的有心。”

    谢巾豪苦笑一声:“是,不过是和新夫人一起守墓。”

    她在姐姐鄙夷的神色中继续说道:“新夫人还是李培莲的大学同学顾映秋,也是一位名门才媛。传闻说让自己的同学和自己的丈夫在自己死后再结连理,也是李培莲的遗愿,但我个人对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持保留意见。顾映秋婚后并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替同学和丈夫将他们的几个孩子抚育成人,在1966年又因为身份原因被没收了财产,最终因未能及时得到治疗去世。”

    谢剑虹熄了自己那侧的壁灯,合上快撑不住的双眼,叹道:“离谱,但一想到是男人又很合理。”

    第二天一早,谢巾豪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姐姐已经没在身旁了。

    她在院子里只看到了帮忙杀鱼的潘纯钧,他看了眼睡眼惺忪的她:“别找了,你姐五点多就叫了车走了。赶紧去洗脸,都要吃午饭了。”

    这顿饭谢巾豪吃得很满意,山上的素斋吃久了,普通的农家小菜也极致可口。酱鱼的酱香味刚刚好,炸豌豆黄和海菜花很清爽,刚好中和掉鱼的咸香味。

    午饭后便到了十二点的退房时间,潘纯钧正想结算了饭钱还有自己的那份房钱。杨阿姨却表示如果他和谢巾豪能帮她一个忙的话,可以免掉他们的住宿费,午饭也不必再付钱,就当她请他们了。

    谢巾豪是一个花钱省时间的人,她不觉得为了省那几百块钱值得她继续留下浪费时间。

    可是潘纯钧却答应得爽快,同时还劝说她:“还禅修呢?若是连能帮人处则帮人的道理都不明白,你再上几趟观音山做义工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能应下了,就在她以为是村里缺什么壮劳力去做苦工的时候,杨阿姨只是拿了几套白族服饰给他们。她的儿子拿着相机,站在一旁准备就绪。

    “啊?”二人同时发出了一声疑问。

    杨阿姨笑意盈盈地:“是这样的,我最近打算给我们民宿再加项业务,传统服饰体验拍照的项目。想要穿白族服饰,不一定非得去大理对吧?以后来距离市区一个小时车程的观音山下就可以。但是你们也知道,这模特不好找。漂亮姑娘倒是从来不缺,哪怕我们这个村子等到过些日子放了暑假,我都能找到几个小姑娘帮我忙。可是小伙子的质量就……你就瞅我儿子那样子吧,肉眼看着倒也不膈应人,怎么一到镜头里就和年前的猪一样敦实了?”

    拿着相机的小伙子抱怨道:“妈!哪有你这样说自家孩子的?再说了,我明明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杨阿姨撇着嘴道:“少碰瓷!你明明像你爸!”

    潘纯钧一听只不过是帮忙当模特,欣然接受,倒是谢巾豪对这种需要出镜的工作皱起了眉头。

    他又劝说道:“只是牺牲一下你我的色相而已,不仅省了钱,还得到了照片,多划算的买卖。人的皮相是会老去的,你不觉得留住现在这一刻是件很有意义的事吗?《金刚经》里说得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谢巾豪扶住额头:“停停停,师傅别念了,我拍还不行吗?”

    二人各自换好衣服出来,杨阿姨忙夸赞道:“好一个漂亮的金花!好一个俊朗的阿鹏!真登对!还是别人家的孩子模样顺眼啊。”

    潘纯钧身穿白色对襟上衣,外套蓝黑色印花领挂,下身是一条宽筒裤,是简洁又干练的民族风。

    相比之下,谢巾豪的女子服饰就要复杂了。她穿了件白上衣和红色坎肩,下身是蓝色宽脚裤和绣花鞋。手里拿着绣花的腰带,她试了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系法,还是杨阿姨帮她穿好了。

    白族的头部穿戴才是最有特色的地方,杨阿姨让二人坐下,她和儿子分别帮两人包头。

    潘纯钧的包头比较快,只是一块白色的布缠了几层。谢巾豪望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把你的包头换个绑法,再穿个白褂,腰上再绑个腰鼓,系上条红腰带,立马变身到陕北。”

    谢巾豪这边时间相对长一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果然最喜欢这种色彩斑斓的民族风。

    杨阿姨一边帮她包头一边解说:“我们白族的包头啊,里面说道还挺多。”

    她一一解说着:“这一圈花呢,是‘上关花’,这一圈白的短须穗是‘苍山雪’,这垂在旁边的穗子是‘下关风’,弯弯的外形是‘洱海月’。”

    谢巾豪感叹道:“那我不是把‘风花雪月’戴在头上了?”

    杨阿姨慈祥地笑答道:“是啊,多浪漫!不是阿姨夸你,漂亮的女孩子不少有,可是像姑娘你生得这般好看的,倒也罕见呢。”

    拿着相机的青年选好了几个机位,就在自家院子里,是很生活化的场景,不是那种会显得做作的影楼风。

    他和母亲并没有询问二人的关系,而是直接在心里默认了他们的情侣关系。大概因为二人的相处模式就像过了热恋期的恋人,很家常,并没有非粘在一起不可的热烈,也没有普通男女同事出门在外疏远的避嫌感。

    母子两甚至推测出两人应该是吵架了。因为男孩时刻关注着女孩,眼神常落在她身上就不动了,给自己夹菜前必然先给她夹菜。而女孩那边就比较冷淡,感觉有些爱答不理的,估计是还在气头上呢。

    二人一合计,觉得这次拍照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既解决了找模特拍照的问题,又能撮合一对有情人合好。

    “嘿,金花,你笑一下,对对对,保持这个笑容!阿鹏,你也把脸转过来,看镜头!别光看金花。”小伙子看着镜头里般配的一对,随便按了几下快门,低头一回翻,除了一张眼睛不小心闭上的以外几乎没有废片。

    他打心底里觉得那句话是真有道理:拍照好看三要素——模特好看、模特好看、模特好看。

    他带着二人来到家中的扎染坊,木架上还晒着未全干的蓝色布匹。一条条挂在架子上,风一吹鼓动起来,倒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

    二人置身其中,像是翻涌的大浪中患难与共的两尾鱼。

    潘纯钧无处安放的右手忽然挽住了她垂在左侧的手,像是阳光誓要穿过密林照向地面,他的十指坚定地穿过她的十指,然后扣紧了她的掌心。

    本来看向镜头努力保持微笑的谢巾豪面容一僵,六月天里她竟然打了个冷颤。她侧头望向他,眼底满溢着对他放肆的嗔怪。

    他没有和她对视,依旧微笑着望着镜头的方向,低声说道:“谢女士,站在镜头面前就要尊重镜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瞪我,而是回扣我的掌心。”

    摄影师却很满意这个他笑着看前方而她在看他的画面,他在镜头里注意到了女方一点点扣紧对方的五指,在心里感叹道:长得帅就是好,看一眼脸,女朋友气都消了一半。

    “帅哥,你也侧头,你们对视一眼!”摄影师给出了下一个动作指导。

    他转眸望去,在这一瞬他忽而明白了为什么说对视是人类不带情欲的精神接吻。

    目光与目光交叠的那一瞬就像他上一次落在她唇上的吻,他势不可挡,她进退两难。她的眼波里荡漾着难以名状的复杂,他的目光里却藏着如愿以偿后的幸灾乐祸。

    他开始感到激动,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开始不一样了。

    她不再一味的下意识选择逃避,而是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那是审视异性的目光,是一种侵略性的眼神,是嘲讽他自不量力的评价。

    他不仅不因她对自己的轻视感到愤怒,反而感到在她的凝视中感到自在。至少,他很开心她开始把他放在一个可以被平等审视的男性范畴里了,不再是一个姐姐看一个没长大的弟弟。

    杨阿姨拿来了第二套服装给他们,还拿来了一把扎染伞和一面镜子。

    这套服装比上一套华丽的多,连男装都变得复杂起来了,等二人上身才知道竟然是白族的婚服。

    谢巾豪脚上的婚鞋是一双不常见的翘头鞋,鞋尖上翘弧度很大,像船被风浪冲到倾斜的样子。

    那面镜子谢巾豪本身拿在手里,她以为是拍摄道具,谁料杨阿姨直接挂在了她脖子上。说按照白族婚俗,这面小镜子要挂在新娘身上,是为辟邪之意。

    杨阿姨带他们换了个场景,他们来到了一台差不多有百年历史的织布机前。摄影师让她坐下,他站着,她要摆出假装在织布的姿势。

    谢巾豪像任人摆布的芭比娃娃,乖乖坐到了织布机前,潘纯钧的双手很自然地放在了她的肩头,画面很像是新婚不久后的丈夫来视察妻子的工作进度。

    她忽然开口问身后的人:“你知道我今天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明白了我们这种镜头前工作的人的不易?”

    “不是。是钱难挣,屎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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