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剑虹等到快凌晨三点的时候才听到门铃响。
出门一看，自己的车被花装点得几乎面目全非。让自己焦虑的人几乎是埋在花里，她正将头歪枕在一朵芍药上，酣然入梦，不知天地为何物。
“不是，你们是打劫了几家花店吗？”她不敢想车上的花香味要多久才能散去，她花粉过敏，明天铁定是不能开这辆车上班了。
“提前说明，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她的主意。所有的花都是捡来的，没有一束掏钱了。”潘纯钧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色。
“都到家了，你为什么不叫醒她？”
“我怕她有起床气，交给你了。”
“……你看她睡这个香，还叫什么？没心没肺的，干脆让她和这些花过一夜好了。”
潘纯钧掏出手机开始光明正大地拍起睡着的人来，其实刚才捡花的时候，他已经明里暗里拍了好多。
面无表情的她、专注寻花的她、横眉嗔怒的她，全都是活色生香的。此刻头枕芍药的她，难得一见的安宁，不知道是不是花香带给了她好眠。
他无视了谢剑虹眼中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无奈，自顾自地拍了好几张，还挑衅地选了一张问她：“我拍的，好看吧？”
谢剑虹觉得他真是不可理喻：“她那张脸摆在那里，你就是用座机拍也是好看的。”
“你们姐妹两真是一样的不解风情。美人睡枕芍药，不正映了那句‘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你不觉得这幅画面很美好吗？”
“神经！红楼看多了吧？你瞧我妹那下颌骨瘦得能削人的脸，和憨湘云有什么关系？她倒快和林黛玉那个病秧子差不多了。”
谢剑虹轻轻拍了拍她埋在芍药堆里的脸：“醒醒，柳队来了。”
正在梦乡里的人的大脑自动处理了接收到的关键词，一张又黑又凶的脸出现在了谢巾豪的好梦中，她骤然惊醒：“师傅？师傅你听我解释……”
“真管用，我就知道他比咱妈好使。”谢剑虹戏谑地笑着。
“姐！你又吓我！给我吓出个好歹怎么办？”她看了眼一旁窃笑的潘纯钧：“还有你，笑什么笑？到家了你不叫我？枉我帮你捡了一晚上花，好心没好报。”
起床气到底还是撒出去了，她迷迷糊糊地拨开花下了车。即便半眯着眼睛她一样熟练地完成了拿钥匙、开门、上楼梯、找到卧室、上床睡觉这一系列流程。
第二天傍晚六点，潘纯钧在住院部楼下的健身器材区和谢巾豪一起等待何辞勇的到来。
何辞勇发微信说堵在路上了，让他们先去吃饭。两个人都已经吃过了，潘纯钧找了看日落视角最好的凉亭，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请她把上回没讲完的故事讲完。
这回她的手里没拿烟，说来也奇怪，她从山上下来后抽烟都变少了。可见在观音寺做义工真的修身养性，确有妙处，他不介意她多去几回。
“从哪里讲起好呢？”她托着脸，叹了口气。
“就从他不想要你这个徒弟开始吧。我以为你最讨厌在工作中因为是女性而被格外优待了，那绝不是你当警察的本意。为什么他当年会因为你是个女生没收你，你不仅不记恨他，反而这么多年后，还心心念念地要叫他一句师傅？”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甚至他已经吸毒了，你都没放弃。”
“没错，你知道一个女性当上警察本身就不比男生容易，甚至更难。你去看警校的录取分数线，女生的分数线要比男生高30分还不止。美其名曰，这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女性，降低我们中更多人接触到危险的可能。所以当年何队一开始不情愿收下我的时候，我心里也是不开心的，我甚至想和妈说要不给我换个愿意带我的人。”
她换口气，继续道：“也就是我们以师徒身份朝夕相处的第一天，那天正好师傅出警，当时的嫌疑人被怀疑持有枪支，所以出现场的警察都要配发防弹衣。但是当时局里的防弹衣少了一件，所以本来领导的意思是我就不用去了，说本来也是小姑娘，别出什么危险。我知道他是担心最终不好和我母亲交代，但是师傅他问我想不想去？我说当然想，他没经请示就带上我了。他还把他那件防弹衣给我了，本来我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要的，是我执意要去的，凭什么让师傅替我扛风险？可师傅不容我违逆他的意思，他说还想让他带就闭嘴。结果那天嫌疑人一通乱扫的子弹，其中一颗正中我师傅腹部，而我毫发无损……师傅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说那丫头的防弹衣是我硬塞给她的，不是她跟我要的，我的伤和她没关系。”
潘纯钧是个泪点很低的人，他眼眶微微湿润，感叹道：“这倒也算铁汉柔情。那后来呢？他为什么不带你了？”
“师傅在icu躺了两月，才换来一个三等功。他的警察生涯中有很多三等功，还没有哪个像这次一样生死攸关的。师母一直为他提心吊胆，他们的女儿小风那时候才八岁，你知道那小姑娘见到我的时候和我说什么？她说她不希望有一个烈士父亲，她说她成绩很好，用不到拿爸爸的命换加分。她说她不想见到我，如果她爸爸如果将来有可能缺胳膊少腿那肯定是因为我这种笨徒弟在拖后腿。师傅醒来之后，师母就和他商量换份工作干，哪怕去商场当保安都可以。可是师傅没答应，他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但是为了让妻女放心，他保证以后都不再带徒弟，更不会再带女生。”
潘纯钧在她的叙述中捕捉到了那个叫小风的小女孩，他恍惚间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理解那个小女孩，至亲之人的死亡一旦有一个可以转嫁恨意的对象，那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无心之失，她都会成为所有负面情绪的出口。
小风父亲出于保护徒弟给出去的防弹衣也好，他奶奶为着一张相似的脸豁出去的性命也好，都不怪她，但又都可以怪她。
他的语气有些凝滞：“那后来呢？沾上毒品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工作压力太大了吗？”
她冷笑一声：“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歌手还是演员？我们不需要靠那玩意解压，也不要寻找灵感。师傅归队之后没安稳几年，当时有一个代号‘黑子’的大毒贩，为了挖出他，师傅去做了卧底。那时候他为了彰显自己有足够买下巨量毒品的财力，出行开着局里配的豪车，穿着顶他自己几个月工资他还叫不上牌子名的衣裳，和各种能搞到毒品的人接头。几个月后他终于来到了黑子的面前，但是对方当场怀疑他是马子，也就是黑话里的警察，非要他现场试毒……”
她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哽咽：“但他如果当时中断任务，那几个月来的线索就全断了，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所以他不能。他模仿着他见过的吸毒人员的手法和姿势，在黑子面前完成了一个堪称精湛的老毒鬼的表演。知道多精湛吗？吸上头的人可以六亲不认，可以自残自伤。师傅甚至在吸完后用小刀在自己腿上划了一个血淋淋的十字，那是他们道上人的习惯。表演进行到这份上，黑子当然相信他不是警察，最终也让我们找到了他的货源和销路，一网打尽。”
潘纯钧开始有了想跟她要一根烟的冲动，他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的声音里泛起苦涩：“所以行动成功的代价是……你师傅从此染上了毒。那后来没有试过帮他戒毒吗？公安的领导呢？他的家人呢？这样因公染毒的情形，他所有的治疗费用应该都是政府出吧？纳税人的钱不正应该花在这里吗？”
谢巾豪突然冷笑一声：“戒毒？说得轻松。你知道吗？七进七出的不只有长山赵子龙，还有进出戒毒所的人。”
潘纯钧疑惑地道：“你若说寻常人戒不掉，我信，但是你师傅他那样铮铮铁骨的男儿，难道也扛不过去吗？”
谢巾豪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电视剧看多了？现在是2019年，你以为还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时候？一百多年过去了，化学提纯技术和人类的贪欲膨胀得一样快，早就不是当年的大烟，凭着意志力扛一扛兴许就戒了的时候了。”
潘纯钧皱着眉头问：“那难道现在就没有戒毒成功的人了吗？”
“你去戒毒所问问他们怎么定义成功？他们绝对不会告诉你终生不复吸才叫成功，他们送每个阶段性戒毒成功的人离开的时候，都是期望他们一年或者三年之内能不复吸，这就已经很好了。有的是人出去几个月都扛不住，就又回去了的。”
“所以你师傅才进进出出戒毒所，所以你上次接他的时候才说希望明年不用接他？”潘纯钧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所以你师母才会患了精神疾病？”
谢巾豪同样望着二楼的那扇窗：“所以他永远都是我师傅。”
潘纯钧又想起了一点细节，他问道：“为什么他上次会说他是警队的污点？他这样的人，明明应该是警队的光荣才对。”
谢巾豪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嘲讽：“因为严格来说他已经没有警察身份了。不是退休，而是彻底被剥夺了警察资格。”
“为什么？是有相应的规定吗？他这种情况……不能办理病退吗？”
“因为当时有个吸毒人员为了立功，他让师傅给他送毒，师傅把0.32克的海洛.因以300元的价格卖给了他，结果当场被抓获。加上师傅身上当时还带了2.31克，加一起，师傅被判了六个月的刑期。就这样的结果，还是局里给法院出示了他是因公染毒的证明才轻判了的。但是一旦有了案底，就只能被开除公职。你知道吗？我每年去戒毒所看师傅的时候，大年初二他都会守在电视前等着看公安部的春晚……明明他再也做不了警察了。“
谢巾豪伏在石桌上开始哭，潘纯钧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手忙脚乱地给她找纸。
他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装作嫌弃地说道：“眼睛都哭肿了，真丑。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以为这样你师母就认不出你了？你就逃过一劫了？好陪着你师傅，两人找棵树，头抱头哭成两只猪头？”
谢巾豪破涕为笑：“滚！会不会说话？”
何辞勇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到院门口了。问谢巾豪现在方不方便进来，他怕爱人看到他再受刺激。
谢巾豪努力压制着声音里刚刚哭过的痕迹，却还是被师傅听出了端倪：“小谢你……你没事吧？是我爱人出什么问题了吗？”
谢巾豪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师傅你别乱想。马上就是师母每天下楼活动的时间了，我让护士带她下来。不过师傅，为了师母好，咱们还是不能离她太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一定会离她远远的，我只要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谢巾豪倒是没找什么树，那多少有点寒掺人了。
再说就师傅这几年瘦骨嶙峋，拍一下肩头都硌手的模样，小风每学期放假回来有时都认不出来，别说两年不见的师母了。
她给师傅准备了一顶棒球帽，还有一片假胡子，站远一点，认不出来的。
“玉珍，是玉珍。”已经妆扮好的师傅第一个看到了下楼的爱人，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却赶紧背过了身去。
看似做贼心虚，实则近乡情怯，而且举止间的情怯之意比那日回家时更甚。
潘纯钧想上手把他扭过身去，谢巾豪却摇头以示不用。
果然，没忍几秒，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的男人一点点挪动着自己苍老的身体，头却先身体一步偏转了更大的角度，好看清爱人的模样。
青筋暴起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向爱人所在的方向伸去，嘴里喃喃着：“玉珍，玉珍……”
谢巾豪知道这么做有点残忍，但还是赶紧按下去了师傅的手。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了，万一师母觉得这人奇怪，非要过来看个清楚怎么办。
可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师母竟然真的一点点在护士的陪伴下靠了过来。
“不行，师傅，咱们得走了。我答应过医生的，不能让你们碰面。”谢巾豪搀着师傅的左臂打算在事情更糟之前快速离开。
潘纯钧却挽住了师傅的另一只胳膊，不肯放行：“不行，他们好不容易见面了，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谢巾豪又气又不敢大声骂他，焦急地道：“潘纯钧你有病是不是？我师母情况更严重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何辞勇被两个年轻人架在中间，眼睛却巴巴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爱人。他发现他根本不想走，如果他想走，他就应该甩开右手边这个小伙子，跟着徒弟赶紧离开。
谢巾豪看着离自己只剩一步之遥的师母，紧张到几乎屏住了呼吸，即便她在面对最穷凶极恶的人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师母看着师傅的脸陌生又茫然，她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叫玉珍？”
她的声音明明很礼貌很温柔，何辞勇听得却像在自己心口扎了一刀子。
他宁愿她像从前一样骂他吼他，哪怕给他一个巴掌都行，她应该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发疯，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形同陌路。
谢巾豪愣了一下，赶紧打圆场：“他没在叫您，他在叫我。我叫玉珍，他是我父亲。我们父女俩闹脾气了，您瞧，我多不懂事，都给我爸气哭了。”
师母定定地望着她：“玉珍？真好，你和我一个名字。”
她的手抚上了谢巾豪的脸：“你长得真漂亮，和我从前见过的一个小姑娘很像，不过她比你还要漂亮几分。他是我先生的徒弟，是一个女警察。”
谢巾豪的思绪陷入了卡顿，师母不是只记得小风了吗？怎么好像还有点师傅的痕迹？甚至还有自己？
她的问题还没出口，师傅先用颤抖的声音提问道：“你先生……你先生他，他怎么样了？”
师母微笑着回答：“他牺牲了，为了保护他徒弟。”
护士见情况不妙，连忙说今天的活动时间到了，该上楼了。三人目送她进了大楼，她走得利落，一眼都没回头。
师徒二人石化在原地，潘纯钧想安慰他们几句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
师母的记忆像是丢了一大半的拼图，偶尔找回来几块，再丢掉拼好的几块，现在她脑海里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故事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
瘦削的男人撕下了胡子，蹲在地上又哭又笑，二人将他扶到凉亭坐下，他缓了半个小时方见好。
他平静地道：“好事，是好事。她记得我，但也忘了我。她宁可记得我已经死了，也不肯记住我吸毒的事。小谢，这是值得开心的好事啊！原来到头来，我在她的记忆里是个干干净净的英雄……”
出门一看，自己的车被花装点得几乎面目全非。让自己焦虑的人几乎是埋在花里，她正将头歪枕在一朵芍药上，酣然入梦，不知天地为何物。
“不是，你们是打劫了几家花店吗？”她不敢想车上的花香味要多久才能散去，她花粉过敏，明天铁定是不能开这辆车上班了。
“提前说明，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她的主意。所有的花都是捡来的，没有一束掏钱了。”潘纯钧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色。
“都到家了，你为什么不叫醒她？”
“我怕她有起床气，交给你了。”
“……你看她睡这个香，还叫什么？没心没肺的，干脆让她和这些花过一夜好了。”
潘纯钧掏出手机开始光明正大地拍起睡着的人来，其实刚才捡花的时候，他已经明里暗里拍了好多。
面无表情的她、专注寻花的她、横眉嗔怒的她，全都是活色生香的。此刻头枕芍药的她，难得一见的安宁，不知道是不是花香带给了她好眠。
他无视了谢剑虹眼中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无奈，自顾自地拍了好几张，还挑衅地选了一张问她：“我拍的，好看吧？”
谢剑虹觉得他真是不可理喻：“她那张脸摆在那里，你就是用座机拍也是好看的。”
“你们姐妹两真是一样的不解风情。美人睡枕芍药，不正映了那句‘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你不觉得这幅画面很美好吗？”
“神经！红楼看多了吧？你瞧我妹那下颌骨瘦得能削人的脸，和憨湘云有什么关系？她倒快和林黛玉那个病秧子差不多了。”
谢剑虹轻轻拍了拍她埋在芍药堆里的脸：“醒醒，柳队来了。”
正在梦乡里的人的大脑自动处理了接收到的关键词，一张又黑又凶的脸出现在了谢巾豪的好梦中，她骤然惊醒：“师傅？师傅你听我解释……”
“真管用，我就知道他比咱妈好使。”谢剑虹戏谑地笑着。
“姐！你又吓我！给我吓出个好歹怎么办？”她看了眼一旁窃笑的潘纯钧：“还有你，笑什么笑？到家了你不叫我？枉我帮你捡了一晚上花，好心没好报。”
起床气到底还是撒出去了，她迷迷糊糊地拨开花下了车。即便半眯着眼睛她一样熟练地完成了拿钥匙、开门、上楼梯、找到卧室、上床睡觉这一系列流程。
第二天傍晚六点，潘纯钧在住院部楼下的健身器材区和谢巾豪一起等待何辞勇的到来。
何辞勇发微信说堵在路上了，让他们先去吃饭。两个人都已经吃过了，潘纯钧找了看日落视角最好的凉亭，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请她把上回没讲完的故事讲完。
这回她的手里没拿烟，说来也奇怪，她从山上下来后抽烟都变少了。可见在观音寺做义工真的修身养性，确有妙处，他不介意她多去几回。
“从哪里讲起好呢？”她托着脸，叹了口气。
“就从他不想要你这个徒弟开始吧。我以为你最讨厌在工作中因为是女性而被格外优待了，那绝不是你当警察的本意。为什么他当年会因为你是个女生没收你，你不仅不记恨他，反而这么多年后，还心心念念地要叫他一句师傅？”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甚至他已经吸毒了，你都没放弃。”
“没错，你知道一个女性当上警察本身就不比男生容易，甚至更难。你去看警校的录取分数线，女生的分数线要比男生高30分还不止。美其名曰，这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女性，降低我们中更多人接触到危险的可能。所以当年何队一开始不情愿收下我的时候，我心里也是不开心的，我甚至想和妈说要不给我换个愿意带我的人。”
她换口气，继续道：“也就是我们以师徒身份朝夕相处的第一天，那天正好师傅出警，当时的嫌疑人被怀疑持有枪支，所以出现场的警察都要配发防弹衣。但是当时局里的防弹衣少了一件，所以本来领导的意思是我就不用去了，说本来也是小姑娘，别出什么危险。我知道他是担心最终不好和我母亲交代，但是师傅他问我想不想去？我说当然想，他没经请示就带上我了。他还把他那件防弹衣给我了，本来我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要的，是我执意要去的，凭什么让师傅替我扛风险？可师傅不容我违逆他的意思，他说还想让他带就闭嘴。结果那天嫌疑人一通乱扫的子弹，其中一颗正中我师傅腹部，而我毫发无损……师傅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说那丫头的防弹衣是我硬塞给她的，不是她跟我要的，我的伤和她没关系。”
潘纯钧是个泪点很低的人，他眼眶微微湿润，感叹道：“这倒也算铁汉柔情。那后来呢？他为什么不带你了？”
“师傅在icu躺了两月，才换来一个三等功。他的警察生涯中有很多三等功，还没有哪个像这次一样生死攸关的。师母一直为他提心吊胆，他们的女儿小风那时候才八岁，你知道那小姑娘见到我的时候和我说什么？她说她不希望有一个烈士父亲，她说她成绩很好，用不到拿爸爸的命换加分。她说她不想见到我，如果她爸爸如果将来有可能缺胳膊少腿那肯定是因为我这种笨徒弟在拖后腿。师傅醒来之后，师母就和他商量换份工作干，哪怕去商场当保安都可以。可是师傅没答应，他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但是为了让妻女放心，他保证以后都不再带徒弟，更不会再带女生。”
潘纯钧在她的叙述中捕捉到了那个叫小风的小女孩，他恍惚间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理解那个小女孩，至亲之人的死亡一旦有一个可以转嫁恨意的对象，那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无心之失，她都会成为所有负面情绪的出口。
小风父亲出于保护徒弟给出去的防弹衣也好，他奶奶为着一张相似的脸豁出去的性命也好，都不怪她，但又都可以怪她。
他的语气有些凝滞：“那后来呢？沾上毒品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工作压力太大了吗？”
她冷笑一声：“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歌手还是演员？我们不需要靠那玩意解压，也不要寻找灵感。师傅归队之后没安稳几年，当时有一个代号‘黑子’的大毒贩，为了挖出他，师傅去做了卧底。那时候他为了彰显自己有足够买下巨量毒品的财力，出行开着局里配的豪车，穿着顶他自己几个月工资他还叫不上牌子名的衣裳，和各种能搞到毒品的人接头。几个月后他终于来到了黑子的面前，但是对方当场怀疑他是马子，也就是黑话里的警察，非要他现场试毒……”
她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哽咽：“但他如果当时中断任务，那几个月来的线索就全断了，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所以他不能。他模仿着他见过的吸毒人员的手法和姿势，在黑子面前完成了一个堪称精湛的老毒鬼的表演。知道多精湛吗？吸上头的人可以六亲不认，可以自残自伤。师傅甚至在吸完后用小刀在自己腿上划了一个血淋淋的十字，那是他们道上人的习惯。表演进行到这份上，黑子当然相信他不是警察，最终也让我们找到了他的货源和销路，一网打尽。”
潘纯钧开始有了想跟她要一根烟的冲动，他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的声音里泛起苦涩：“所以行动成功的代价是……你师傅从此染上了毒。那后来没有试过帮他戒毒吗？公安的领导呢？他的家人呢？这样因公染毒的情形，他所有的治疗费用应该都是政府出吧？纳税人的钱不正应该花在这里吗？”
谢巾豪突然冷笑一声：“戒毒？说得轻松。你知道吗？七进七出的不只有长山赵子龙，还有进出戒毒所的人。”
潘纯钧疑惑地道：“你若说寻常人戒不掉，我信，但是你师傅他那样铮铮铁骨的男儿，难道也扛不过去吗？”
谢巾豪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电视剧看多了？现在是2019年，你以为还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时候？一百多年过去了，化学提纯技术和人类的贪欲膨胀得一样快，早就不是当年的大烟，凭着意志力扛一扛兴许就戒了的时候了。”
潘纯钧皱着眉头问：“那难道现在就没有戒毒成功的人了吗？”
“你去戒毒所问问他们怎么定义成功？他们绝对不会告诉你终生不复吸才叫成功，他们送每个阶段性戒毒成功的人离开的时候，都是期望他们一年或者三年之内能不复吸，这就已经很好了。有的是人出去几个月都扛不住，就又回去了的。”
“所以你师傅才进进出出戒毒所，所以你上次接他的时候才说希望明年不用接他？”潘纯钧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所以你师母才会患了精神疾病？”
谢巾豪同样望着二楼的那扇窗：“所以他永远都是我师傅。”
潘纯钧又想起了一点细节，他问道：“为什么他上次会说他是警队的污点？他这样的人，明明应该是警队的光荣才对。”
谢巾豪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嘲讽：“因为严格来说他已经没有警察身份了。不是退休，而是彻底被剥夺了警察资格。”
“为什么？是有相应的规定吗？他这种情况……不能办理病退吗？”
“因为当时有个吸毒人员为了立功，他让师傅给他送毒，师傅把0.32克的海洛.因以300元的价格卖给了他，结果当场被抓获。加上师傅身上当时还带了2.31克，加一起，师傅被判了六个月的刑期。就这样的结果，还是局里给法院出示了他是因公染毒的证明才轻判了的。但是一旦有了案底，就只能被开除公职。你知道吗？我每年去戒毒所看师傅的时候，大年初二他都会守在电视前等着看公安部的春晚……明明他再也做不了警察了。“
谢巾豪伏在石桌上开始哭，潘纯钧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手忙脚乱地给她找纸。
他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装作嫌弃地说道：“眼睛都哭肿了，真丑。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以为这样你师母就认不出你了？你就逃过一劫了？好陪着你师傅，两人找棵树，头抱头哭成两只猪头？”
谢巾豪破涕为笑：“滚！会不会说话？”
何辞勇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到院门口了。问谢巾豪现在方不方便进来，他怕爱人看到他再受刺激。
谢巾豪努力压制着声音里刚刚哭过的痕迹，却还是被师傅听出了端倪：“小谢你……你没事吧？是我爱人出什么问题了吗？”
谢巾豪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师傅你别乱想。马上就是师母每天下楼活动的时间了，我让护士带她下来。不过师傅，为了师母好，咱们还是不能离她太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一定会离她远远的，我只要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谢巾豪倒是没找什么树，那多少有点寒掺人了。
再说就师傅这几年瘦骨嶙峋，拍一下肩头都硌手的模样，小风每学期放假回来有时都认不出来，别说两年不见的师母了。
她给师傅准备了一顶棒球帽，还有一片假胡子，站远一点，认不出来的。
“玉珍，是玉珍。”已经妆扮好的师傅第一个看到了下楼的爱人，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却赶紧背过了身去。
看似做贼心虚，实则近乡情怯，而且举止间的情怯之意比那日回家时更甚。
潘纯钧想上手把他扭过身去，谢巾豪却摇头以示不用。
果然，没忍几秒，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的男人一点点挪动着自己苍老的身体，头却先身体一步偏转了更大的角度，好看清爱人的模样。
青筋暴起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向爱人所在的方向伸去，嘴里喃喃着：“玉珍，玉珍……”
谢巾豪知道这么做有点残忍，但还是赶紧按下去了师傅的手。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了，万一师母觉得这人奇怪，非要过来看个清楚怎么办。
可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师母竟然真的一点点在护士的陪伴下靠了过来。
“不行，师傅，咱们得走了。我答应过医生的，不能让你们碰面。”谢巾豪搀着师傅的左臂打算在事情更糟之前快速离开。
潘纯钧却挽住了师傅的另一只胳膊，不肯放行：“不行，他们好不容易见面了，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谢巾豪又气又不敢大声骂他，焦急地道：“潘纯钧你有病是不是？我师母情况更严重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何辞勇被两个年轻人架在中间，眼睛却巴巴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爱人。他发现他根本不想走，如果他想走，他就应该甩开右手边这个小伙子，跟着徒弟赶紧离开。
谢巾豪看着离自己只剩一步之遥的师母，紧张到几乎屏住了呼吸，即便她在面对最穷凶极恶的人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师母看着师傅的脸陌生又茫然，她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叫玉珍？”
她的声音明明很礼貌很温柔，何辞勇听得却像在自己心口扎了一刀子。
他宁愿她像从前一样骂他吼他，哪怕给他一个巴掌都行，她应该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发疯，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形同陌路。
谢巾豪愣了一下，赶紧打圆场：“他没在叫您，他在叫我。我叫玉珍，他是我父亲。我们父女俩闹脾气了，您瞧，我多不懂事，都给我爸气哭了。”
师母定定地望着她：“玉珍？真好，你和我一个名字。”
她的手抚上了谢巾豪的脸：“你长得真漂亮，和我从前见过的一个小姑娘很像，不过她比你还要漂亮几分。他是我先生的徒弟，是一个女警察。”
谢巾豪的思绪陷入了卡顿，师母不是只记得小风了吗？怎么好像还有点师傅的痕迹？甚至还有自己？
她的问题还没出口，师傅先用颤抖的声音提问道：“你先生……你先生他，他怎么样了？”
师母微笑着回答：“他牺牲了，为了保护他徒弟。”
护士见情况不妙，连忙说今天的活动时间到了，该上楼了。三人目送她进了大楼，她走得利落，一眼都没回头。
师徒二人石化在原地，潘纯钧想安慰他们几句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
师母的记忆像是丢了一大半的拼图，偶尔找回来几块，再丢掉拼好的几块，现在她脑海里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故事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
瘦削的男人撕下了胡子，蹲在地上又哭又笑，二人将他扶到凉亭坐下，他缓了半个小时方见好。
他平静地道：“好事，是好事。她记得我，但也忘了我。她宁可记得我已经死了，也不肯记住我吸毒的事。小谢，这是值得开心的好事啊！原来到头来，我在她的记忆里是个干干净净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