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纯钧陪父亲去了一趟大理,安葬他的母亲。

    墓地是母亲生前就选好的,在青光山,好山好水,可惜她迟到了十多年才安眠在这里。旁边的墓碑下安葬着她的母亲,她母亲离世比她晚几年,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悲莫过于此。

    父子二人并立在墓碑前,久久不语。

    “爸,你可真自私,如果不是你为了避开伤心地,远走高飞二十年,妈明明可以早点回来和姥姥母女团聚的。”

    “没错,我的确自私,你也不遑多让,咱们父子最是一脉相承。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你呢?还不打算及时止损,是要步我后尘吗?”

    “你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身上只有你自私基因的一半,多少沾点我妈的优良基因。所以我不会像你,一辈子害人累己。”

    “行,那爸就等着飞回来喝你喜酒了。不过说实话,即便爸带着亲人的滤镜看你,但以你的条件……实在是高攀人家姑娘了。”

    “多谢前辈指点,我妈和你不也是云泥之别?”

    潘松寒年近半百,此行回来与其说是告慰亡人,不如说是给自己余生求个心安理得。他对着墓碑,又当着儿子面,半句话也挤不出来。便浇了一杯酒,狼狈地下了山。

    潘纯钧摸着冰凉大理石上的黑白照片,看着小字标注的生卒年份,原来从一串数字到另一串数字的距离就能藏下一个女人短暂又辛苦的一生。

    他独自在墓前静坐了一会。很奇怪,明明父亲已经离开了,但他好像并不知道该和这个赋予自己生命的人说些什么。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谢剑虹锋利的话语,想起她对自己恋母的指责,可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具象的母亲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开始在脑中走马灯一样播放那些已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年长女性形象。

    他享受过时间最长的一段女性关怀来自一位慈祥又坚毅的老人,他一直把她视为隔代的祖母来尊爱。

    即便他在找到亲生父母后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前的名字,也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更换了姓,但他仍固执地保留了她为自己取的名。

    在这之后参与他人生时间跨度第二长的是一位香港女人,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算起来她只比谢巾豪年长六岁。

    他并不讨厌她,她对自己还算不错,虽然不能说像昔日祖母一般掏心掏肺,但也绝没有亏待他。可他又无法欣赏她,可能因为他无法理解她的传统。比如为什么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能心甘情愿把另一个人的姓氏冠在自己的姓名前?仅仅因为约定俗成就能甘之如饴吗?

    他不自觉地把谢巾豪带入了她的故事里。试想一个男人单膝跪地,捧着钻戒到她面前,问她婚后是否愿意以他之姓冠她之名?他想她一定会问一句凭什么?向来如此,便对吗?然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他忽然感到云开月明,他找到了反驳谢剑虹的底气——他不是恋母!他只是单纯喜欢谢巾豪那个人。

    如果按她所说,他只是喜欢容貌姣好的年长女性对他的体贴关怀,所以才会日久生情,那为什么他没有在后来漫长的相处中对自己的继母产生一点不一样的情愫?是顾虑自己父亲吗?

    哦,那倒不是,他自认是为爱痴狂的疯子。就像谢剑虹说的,公序良俗根本约束不了他,哪怕是父权的威严也不足以遏制他对幸福的渴望。

    在他低下的道德准则里,一个人不能喜欢的人应当只限于两类人:生自己的人、自己生的人。除此之外,无人不可去爱。

    所以他坚信,他只是喜欢谢巾豪的与众不同,不仅是喜欢她出众的皮相,还喜欢她的桀骜不驯,喜欢她的热烈坚定。

    他正在为他打破了数月前谢剑虹为自己设下的心魔而欢欣鼓舞时,他遥遥地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他看清了来人,竟然是谢巾豪?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父亲告诉她他母亲的坟迁回来了,所以她来祭拜他母亲吗?

    他发现她今天竟然穿了一条白色长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裙子,虽然是长及脚踝的裙子。

    她未烫未染的长发披在身后,大概是最近因为停职不用上班,她的精气神比不久前好了很多,说她是运动会方阵前举牌子的女大学生也没人怀疑。

    她怀里抱着一捧花,是捧粉色的康乃馨,他更确信了她是来看他母亲的。

    可她却把那捧花放在了母亲旁边的墓碑前。

    “你放错了,这才是我母亲的墓碑,旁边的是她母亲——我姥姥的墓碑。”

    他心道她精神头是好了,眼神却没以前好使了。明明旁边的墓碑上是一位眼神坚毅的老人的照片,一看就不可能是自己早逝的母亲。

    “我知道。因为她不仅是你姥姥,还是檀钦和的姥姥。”

    潘纯钧的瞳孔骤然收紧,脸色陡然一变,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她只说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怎么如万钧之重砸向了他?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哑着嗓子问道:“你刚说,她是,谁的……什么?”

    谢巾豪拿出来一张黑白照片递给他,上面是一个清丽的少女,和潘纯钧面前的墓碑上的女人很像,但是更像学生时代的她。

    “纯钧,我知道说穿这一点这对你很残忍,但你既然喜欢我,就必须直面这一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肯定听懂了我刚刚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安息在这里的一对母女,不仅是你的母亲和姥姥,还是檀钦和的母亲和姥姥。所以你和檀钦和,你们是同母异父的……”

    在她“兄弟”二字出口前,他神情奔溃地打断了她:“够了!别说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巾豪却面不改色:“送你离开那年,我没有告诉你全部的实情。如果不是你回来了,你本可以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你记得你那条金叶子吊坠吗?你十四岁生日那天带的那条。那是檀钦和送你的,是庆祝你出生的礼物。他当年给我看过你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他跟我说他母亲再婚后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那时候照片中的你还在襁褓之中。他说他母亲命苦,这样美好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小儿子因为和粗心的丈夫外出了一趟就下落不明,几番寻找无果后他母亲选择了自杀。我看到你那枚金叶子的时候觉得会不会只是偶然,世上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但保险起见,我还是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潘松寒的联系方式。我拿了你的头发,也要来了他的……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我养在身边四年多的弟弟的的确确是我已逝男友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潘纯钧面色惨白:“……谢巾豪,精彩,真是一个精彩的好故事,你是为了拒绝我才编出来的吗?”

    谢巾豪点燃了一根烟,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如果你不信,大可以去问你父亲。还不信,需要我带你去问问我户籍科的同事吗?抱歉,当年瞒着你是希望你能快乐地度过以后的人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既然瞒了,为什么不干脆瞒我一辈子?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是说你只是单纯不想让我好过?”

    “不告诉你,对你不公平。你有权利知道你和檀钦和之间的关系,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喜欢我。如果你这时候选择知难而退,也算是及时止损。”

    “不!你告诉我才是对我不公平!为什么我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要背负上这么多?先是姐姐,现在又是,又是我的……”

    潘纯钧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檀钦和,从前他直呼其名,现在他觉得那三个字简直烫嘴。

    他该叫他什么?哥?

    那谢巾豪算什么?他已经过世的兄长的女友?

    潘纯钧觉得胃开始痉挛,早上吃的那点东西开始翻江倒海。

    他感到绝望又恶心,或许压根没有在天有灵这件事。如果真有,为什么他一次庇佑也没得到?此刻他就站在墓碑前,墓中魂能听到他内心的绝望和哀求吗?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了谢巾豪的搀扶,一个人捂着心口,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陵园,像多年前的一天一样。

    天光乍泄,云层中洒下一束光照在谢巾豪身上,肃穆的陵园中她被笼罩在圣洁的光亮中。

    她向两座墓碑分别鞠了一躬:“奶奶,阿姨,对不起。在一切变得不可控前,我必须这么做。”

    潘纯钧回到了民宿,他看着稳如泰山一般端坐在沙发上翻着纸质报纸的潘松寒,觉得面前的男人变得陌生起来。

    他不信他这个精明又自私的父亲会对一切毫不知情,他有理由怀疑是他要谢巾豪和自己摊牌的,他向来喜欢不动声色地搅动风云。

    但他仍不死心:“爸,我妈她……在和你结婚前,还有过一段婚姻吗?”

    “嗯,很奇怪吗?你母亲比我大十岁,又是她们老家当年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英年早婚是什么稀奇事吗?要不是她前夫走得早,你以为娶到她这种好事能轮得到我吗?”

    “那她……她和前夫有过一个孩子吗?”

    “嗯,我记得是个男孩。她二十岁的时候就生下那个孩子了,你姥姥怕带着那孩子耽误她再找。其实我无所谓的,一个孩子是养,两个孩子也一样养。后来你母亲跟我回了青岛,本来我们想接他们到身边一起生活,但是你姥姥不愿意和我们住一起,也不想离开家乡。而那孩子也不愿意和姥姥分开,我们也就不提这茬了。”

    潘纯钧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又一次翻天覆地。

    如果他的命运有编剧,那一定是最没有逻辑的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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