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七夕这天终成眷属,也有人在七夕这天与世长辞。

    傍晚时分,邻村的一位叫拉姆的老人去世了,按规矩每个家屋都要派一个男子去帮忙,谢英姿让多吉赶紧去看看。

    “妈,我也想和多吉一起去帮忙。”谢巾豪提议道。

    她知道摩梭人一生中只有三个最重要的仪式:生礼、成人礼、葬礼。她很好奇这个没有婚礼但是重视葬礼的民族,会有什么样的独特民俗。

    “叶子,不是妈不让你去帮忙。但是按着规矩,葬礼的所有流程都只能由男人一手操办,包括煮饭,女人只负责去吃席。”

    谢英姿看出了女儿的困惑和欲言又止,解释道:“你别多想。在摩梭人的价值观里,当然没有重男抑女这一说。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在我们的观念里,女人主生,男人主死。摩梭人视女人为生命之源,所以女人必须远离一切和死亡有关的事,比如腐朽的肉身。所以女人不仅不能操持丧礼,就连生活中杀鸡宰牛这样的杀生之事,也必须交由男人去做,所以每年十月杀猪时女人也必须离开整个后院。怎么说呢?算是一种特定情形下的性别分工吧。”

    “阿咪,没事的,就让阿木和我去吧。我就说她是我姐同学,有民俗作业要做点社会调研,总之只要她不靠太近就行。那些老黄历,我们守一部分,也抛一部分吧。”多吉得了谢英姿的允许,带上了谢巾豪。

    谢巾豪一到拉姆的家屋外,便在人堆外围瞧见了分开不多时的潘纯钧。

    他见到自己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摩梭人的葬礼不是不让女人参加吗?”

    “不错,功课倒做得齐全。我跟家里弟弟来的,你呢?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混?我名正言顺进来的。本来摄制组想来拍摄的,但是丧主不允许,我们也能理解。人家也没为难我们,只是不允许拍摄,但是允许我们派个人来观看流程。我就来了,想着就算最后用文字形式解说的效果不好,来看看也算长点见识。”

    比较奇怪的一点是宾客们的脸上并没有多严肃沉重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谈笑风生,整体氛围像场派对一样轻松。

    以至于二人猜想难道是逝世的老人生前人缘不好?可是也不对,因为众人虽不过度悲伤,但彼此聚在一起又认真地分享着老人在世时的点滴回忆,听得出来那是一个生前待人接物饱受赞誉的老人。

    夜幕拉下来了,多吉说有个女孩在后厨洗碗,她父亲一向不拘小节,如果谢巾豪愿意可以去帮帮忙。

    她爽利地应下了,因为潘纯钧答应回头会给她讲述全部流程。

    在喇嘛们超度亡灵的诵经声中,仪式正式开始。

    整个丧仪过程中最让潘纯钧震撼的是摩梭人对尸身的处理,他们的信仰里认为人有生死轮回,此生的结束也预示着来生的开始。

    他们先洗净逝者身体,再将酥油涂抹在逝者的眼耳鼻处,在口中塞入茶叶。

    然后将逝者捆成尚在母亲腹中的胎儿形状:下肢弯曲、双膝并拢,双手交叉于胸前,蹲坐在象征生命的白色布袋内。最后在逝者的面部覆盖一张由喇嘛经师绘制的鬼魂路。

    亲友会在逝者手上放上一盏清油灯,寓意照亮离人归路。还要在棺木上放上一把彩色的雨伞,寓意遮挡阴路的风雨。

    十多个喇嘛穿着暗红色的袈裟,双手合十,念诵着《送魂引路经》。据说会吟诵这段经文的当地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再找不到传承人,大约不久也会失传。

    潘纯钧向多吉询问了经文的汉语意思,大意是:

    “拉姆,你放心地去吧。沿途要翻三十三座山,九十九条河。虽然山高水险,困难重重,但是祖先在召唤你,伴侣在陪伴你。你别留恋家乡和亲人,你要赶到大雁栖息的地方,那就是你祖先居住的地方——斯布阿纳瓦。你要安心住在那里,不要随便回家,待到收谷子的时候,宰年猪的时候,我们会烧香吹海螺,接你回家过年。”

    天已经黑透了,一堆篝火燃了起来。

    两个达巴绕着火堆,一边大声呼喊着潘纯钧听不懂的语言,一边做出各种看起来是驱鬼的动作。经幡在夜空中飘动,画面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

    不多时,刚刚还在忙碌的人们开始围聚在篝火旁,手拉着手跳起了甲搓舞。

    就连一向腼腆的多吉也参与了进去,令人诧异的是他一跳起舞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拘谨内向变得热情开朗。

    他邀请潘纯钧和大家一起跳舞,潘纯钧连忙摆摆手,他说他哪里会跳舞?要他跳舞不如要他上树。

    同时他也好奇,怎么一开始跳舞,现场的氛围更加不像葬礼了?人人欢欣鼓舞,面带微笑,要不是知道这里没有婚礼,他几乎以为自己来错场合了。

    多吉瞧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手舞足蹈的人群外,松开了同伴的手,走到他身旁,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太像葬礼现场?”

    “抱歉,我确实有这种疑问。但是觉得直接问不太礼貌,既入乡,自然要随俗。”

    “可能按照你们汉人的风俗,人生至悲之事莫过于生命结束,所以一定要哭得惊天动地才对得起死者。就算哭不出来,最起码要悲哀沉重才对,是吧?但是在我们摩梭人来说不是这样的,死亡不仅是生命的结束,还是值得庆贺的解脱。人一辈子,来时已经是哭着来,怎么走的时候还要别人哭着送你呢?况且拉姆阿咪已经九十岁高龄,去时无病无痛,面带微笑,怎么不算喜丧呢?”

    潘纯钧震撼于这个民族超脱的死亡观,竟然对生死之死如此豁达?

    他觉得先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揣测了,故而他不再让自己的面容尽力保持悲切,没必要。他全然放松了下来,融入了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中。

    厨房里的谢巾豪工作早已经结束,她大口炫着阿咪的儿女们给她拿来的酒菜。她看着窗外舞蹈的人群,不明所以地啃着熏肉走了出去。

    她认得人群中那个手长脚长的男人,就数他跳得最差!他的四肢像是刚刚装上的,还没驯化好,舞步完全和周围人不在一个节奏上。

    她把他从舞队里捞了出来,看着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嗔怒道:“疯啦?别人葬礼,你还真不见外。”

    刚刚那个和她一起洗碗的女孩替潘纯钧接住了她的指责:“不要紧的,宾客尽兴最重要,阿咪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

    潘纯钧得了主家许可,朝她做了个鬼脸,转身又回舞队继续跳他四肢不协调的奇怪舞蹈了。

    她望着舞队中众人轻松的面容:“我看不懂,但我大为震撼。你们摩梭人的精神状态已经这么超前了吗?松弛到这种程度了吗?”

    女孩答她道:“阿木,你可能有所不知。摩梭语里有个词叫‘初夺’,意思是祭锅庄,指的是后人在用膳前必须先祭奠祖先。因为摩梭人相信灵魂不灭,已经逝去的家人的灵魂永远和我们同在。这来自一个传说,相传古时有一对母女相依为命,后来母亲去世,女儿悲痛欲绝,耕作时仍旧准备两人饭菜。有天树干中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女儿啊,我没有离开过你,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以后不必每天辛劳带饭菜来祭我,只要在家中火塘前竖立一块锅庄石,每顿饭前放一点在锅庄石,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你看,在世的人只要还记挂着逝去的人,死亡并不是彼此故事的尽头。”

    谢巾豪眼眶泛红,她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是故事里那个悲痛欲绝的女孩。直到谢家人用他们全心全意的爱,治愈了她。

    她没有忘记故去的母亲,所以她也能感受得到她的思念,对吧?

    她一个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打开歌单,带上耳机,开始循环起她一点点填充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那份歌单。

    她希望有天她的葬礼也会像拉姆阿咪的葬礼一样,没有刻意渲染的悲伤,到场的来宾只是来参加一场她无法主持的最后派对。

    没有人悲伤她的离去,而是欣慰她终于得以解脱。来宾们互相分享着和她有关的过往,嘴角带着真诚的微笑。

    她的耳机忽然被不告而取了一只,潘纯钧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身边:“听什么呢?这么专注?”

    “我的葬礼歌单,可不太吉利哦,你现在摘耳机还来得及。”

    她以为他会觉得晦气,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道:“那正好,让我听听曲风和歌词怎么样。别是《送别》那么悲伤的歌吧?我要喜欢的话,临终前直接copy你这份就行。”

    “……行,你听听看,说不定你有好歌推荐给我呢。你觉得这首《最后派对》怎么样?林若宁的词里我最喜欢这首。”

    “还不错,他的词虽然一向不及他师傅,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但是这首倒真是佳作。我最喜欢那句‘原谅我遗下你提前离座,活得精彩结尾切勿流眼泪’。”

    谢巾豪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我们还算审美一致,整首歌我也最喜欢那句。”

    她切到了下首歌,又问:“这首《那边见》呢?比起林夕的悲戚,黄伟文的洒脱更适合办一场欢乐的葬礼,不是吗?”

    “不错,林夕写词像杀人,不见血不停笔。但黄伟文就不一样了,感觉他是那种不喜欢捅人心窝子,还会抱着你哭的好朋友。这首《那边见》确实洒脱,尤其是这句‘我要是走先去找足够睡眠,过几年,那边见’,简直不要太适合放给只会掉眼泪的亲朋好友听。你想想那个画面,有人正为你的死亡垂泪,结果你借着歌跟他说‘急什么?你也没多久就得来见我了’,他一准哭不出来了。”

    潘纯钧正跟着歌词闭眼清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双眼圆睁道:“还有一首!黄伟文还有一首词也很适合葬礼上放!”

    谢巾豪递给他一个对答案了然于心的表情,笃定道:“数三下,我们一起说出歌名,看看是不是同一首,怎么样?”

    在手指比划完一二三后,二人齐声说出了一个对方想听的答案:“——《活着真好》!”

    然后默契地一起哼唱出了里面那句:“……来好好给我活着就似最初,仍然在呼吸都应该要庆贺,如果想哭可试试对嘉宾满座,说个笑话纪念我……”

    谢巾豪抬头望着湖畔的星空,笑说道:“足够了,就用这三首歌当我们的葬礼歌单吧。”

    “那播放顺序呢?想好了吗?”

    “当然是先放《活着真好》,安慰一下活着的人。然后再放《最后派对》,活跃一下气氛。最后放《那边见》,气死大家。”

    “好,到时候你记得给我这么放,我在下面会看vcr的,不许放错顺序!我这个人有强迫症的。”

    谢巾豪诧异道:“……你有没有搞错?明明我比你大,怎么算都是我先死你前面。凭什么是我给你放歌,不是你给我放?”

    潘纯钧轻蔑道:“你比我大怎么了?你不知道女人平均寿命更长吗?而且我告诉你,你不可能走我前头的,就算走至少也是我们一起走,你信我。”

    “为什么?你是孙猴子,下阴曹地府勾生死簿了?还是你找哪个半仙算过了?”

    “你看啊,这人间呢干什么都有指标,那过奈何桥肯定也有每天的指标,不然孟婆早工伤了。那每天上桥的人都是有定数的。所以我先走呢,就说明我在人间的日子过到头了,没你的指标你就再等等。如果我们同日走呢,就说明那天有两个指标。但是唯独不可能出现你先走,留我一个人这种情况。”

    “凭什么?你阎王亲戚?”

    “就凭他们如果敢只发一个指标给你,那我就敢提前下去陪你。我打乱他们的工作顺序,我气死地府那帮人!”

    “也是。潘纯钧,你下去一趟,地府一年因恋爱脑而死的指标都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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