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中走进了第三个姓谢的人,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尤其是床上最心虚的病号。

    “阿姨,您怎么来了?这怎么好意思。我没什么事了,医生说今天再测一次血没问题就能出院。”

    “我不来怎么行?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谢家就百口莫辩了。以防万一,我托人从泰国买了卢氏蝰血清,专门针对泰国圆斑蝰的,应该今天下午就能到。”

    “谢谢阿姨,太麻烦您了。”

    谢英姿低头扫了一眼床边的两个女儿,用一种温和又威严的口吻说道:“叶子,剑虹,你们去帮忙问问周医生,还有没有必要再注射血清。”

    谢巾豪不明所以地道:“姐去就行了,我留下。”

    母亲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你也去,因为我有话和纯钧说。”

    谢剑虹赶紧拉走了妹妹,等到了门口才小声解释道:“你瞎啊?你看不出来咱妈正在气头上吗?非挑这个时候上赶着撞枪口。”

    “为什么?因为他忽悠我上岛的事情?可我这不是也没事嘛,没必要揪着这事不放吧……”

    “你恋爱谈上头了是吧?先不说他诓你上岛这事本来就不负责任,我还没跟他算账,给他攒着呢。你看看咱妈刚刚的眼神,那是只有这一件事这么简单吗?”

    “你是说……妈,妈知道我和他的事了?不能吧,我们这几天在一起的时候没碰到她啊。”谢巾豪开始心虚了,好像被没包住火的纸烫了手。

    谢剑虹拍拍她的肩膀:“咱妈是什么人?她那双眼睛,兵马俑里谈恋爱的都能给揪出来。叶子,你的苦头还在后面呢,这才刚开始。”

    病房中,病号被子里的手紧张地都快把床单扣破了。

    他决定主动认罪:“阿姨,贸然带叶子上岛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不考虑她的安全,幸好她毫发无损,不然我真的没法赎罪。”

    谢英姿打开保温杯不疾不徐地抿了口水,幽幽地道:“叶子?叫得挺亲切的嘛。我记得你们以前做姐弟的时候,你都是直呼其名的。怎么现在长大了,反而变亲近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是不是应该感到欣慰呢?”

    潘纯钧的语气变得磕磕绊绊:“阿姨,不是,我只是……只是不习惯叫她姐。我没别的意思,您要是不习惯,那我还是叫她的名字。”

    他之所以这样低声下气,之所以这样不肯如实相告两人当下的关系,不是顾及面前的女人是长辈,也不是惧怕她那份多年身居高位的上位者的威严,纯粹是因为面前人是他心上人最重要的家人之一。

    叶子说过的,她可以无视外界的声音,但绝对做不到忽略家人的感受。

    他潘纯钧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如果非要谢巾豪在母亲和他之间选一个,她绝对不会选他。

    “臭小子!别演了,你演技太拙劣了。你那是不习惯叫她姐,还是压根不想叫她姐,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说破,我给你留几分面子。我知道,你从没把我当过母亲,不过我也从没把你当过自己孩子,咱们也算扯平了。但你要是脑子还清醒的话,就应该知道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和我女儿在一起。”

    潘纯钧原本瑟缩的语气突然就高扬起来:“为什么?您女儿她也喜欢我,这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的。现在不是旧社会,您也不是封建的大家长,不能阻拦子女追求幸福。”

    谢英姿冷笑一声:“亏你还知道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你知道你和叶子在一起,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家吗?他们会说你是我们养在家里的童养夫,就等着养大了投喂自己女儿。你可以不要脸,但我们谢家还要脸呢。”

    “童养……夫?”潘纯钧开始打心底里痛恨中文的构词法。怎么会有这么精妙又精准戳他肺管子的词语?

    他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才不是什么童养夫……我只是在你们家中短暂寄住过的孩子,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强的人身依附关系。阿姨,是您言重了。”

    “这样就是言重了?你这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啊,这才哪到哪?等有一天你们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背后不定有人指着你们的脊梁骨说什么呢,估计说你们□□的都有。”

    潘纯钧的声音重又恢复了镇定:“我和叶子,我们两个人,不会在意外人说什么。说多难听都没关系,他们是祝福也好,是咒骂也好,都和我们无关。这世界上我们唯一希望得到的祝福,是你和叔叔的祝福。”

    谢英姿明显诧异了一下:“我,和王昌平?那你自己的父亲呢?难道他会接受你和曾经的姐姐在一起吗?”

    “我父亲一向祝我如愿以偿,而且喜欢姐姐这件事上,他也算是我前辈。”

    谢英姿被这个答案惊到嘴巴微张,她原本以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应该是她的同盟,原来不是友军而是敌军。良久后,她缓缓感叹了一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家这思想,挺奔放啊。”

    潘纯钧狠了心要扳回一局,他轻抿嘴唇,半响后才徐徐说道:“阿姨,其实您的思想,也未必有那么保守吧。我前天收工的时候,好像在草海桥看到您和一个没见过的叔叔手牵着手,你们很亲近的样子。您都快七十了,不还是在勇敢追爱吗?怎么我们就不行呢?对了,不知道王叔叔,他知道这件事吗?”

    谢英姿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潘纯钧期待中的慌乱无措,她平静又冷冽地答道:“你无非是想指控我出轨,对吧?你需要王昌平电话吗?没有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你自己打电话告诉他,看看他什么反应。哦对了,顺便问问,他藏起来的那本结婚证到底找到没有?找到的话我随时在民政局恭候他办离婚。”

    潘纯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的杀手锏使出去会是这么个效果。

    “啊?您和叔叔,你们要离婚?”

    “怎么,女人七十就不能离婚了?还有,不是我们要离婚,是我要和他离婚,但他不愿意,这些年一直装傻充愣呢。”

    “……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会想和叔叔离婚?在我印象中,你们很相爱啊。是发生了什么原则上的问题吗?”

    “那你是挺冒昧的。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原则上的问题才能离婚呢?我爱上别人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我退休那年就希望他和我一起回老家,但他不愿意,他说他不习惯这里,那我只能一个人回来了。我这个人不可能接受异地恋的,哪怕我和他已经做了快四十年夫妻,哪怕我可能明天就入土为安了,我也不愿意和爱人隔着山高路远。所以我很快就跟他提了离婚,他不愿意,什么离谱的理由都用过了,就硬拖着。行呗,反正在我们摩梭人的观念里根本没有男婚女嫁这一回事,有没有离婚证都不影响我单方面宣布我和他婚姻关系的结束。”

    潘纯钧忽然在老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品质,那正是他迷恋谢巾豪的原因——极致的自我。

    “抱歉,是我误会了。但是阿姨,无论您怎么反对我们在一起,都没有用的。在今天的一切尘埃落定前,您的大女儿已经强烈反对过了,但是叶子还是选择喜欢我。”

    “尘埃落定?年轻人,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现在就是你们故事的结局了吗?老实说世界上大部分人其实根本没能拥有爱情,只是基于繁衍的需要将就了另一个人。你若问他们喜欢另一半什么?回答你的大概率是绵长的沉默。但你们两个不一样,你们在各自的性别里都很出挑,出挑的模样、出挑的性格、出挑的能力……所以你们会对彼此心动,情理之中,情有可原。我虽然基于母亲的立场反对你们,但如果作为一个不知情的路人,我会祝福你们。”

    “那您基于母亲的立场,打算怎样反对我们呢?您一向雷厉风行,是打算利用您的人脉关系让我丢了工作?还是干脆把我打晕送回大洋彼岸?”

    谢英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你眼中所谓的雷霆手段,就只有这些?你太幼稚了,我要是想棒打鸳鸯的话,昨天就让你自生自灭了,哪还会上赶着救你?我不是那么有人道主义的人,我这么做,只是不想伤着叶子。纯钧,你记住我今天这番话。你们还年轻,你们的爱情只是荷尔蒙作祟下的一时冲动,但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们这样脾性的两个人,只能陪对方走一段路,但走不长久。所以根本不用我亲自动手,你们迟早就会因为各方面的不合适而分开。我今天来只是给你一个忠告,若你是个聪明孩子,或许听进去了就会自行离开,提早结束这段根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关系。”

    谢英姿惋惜地道:“可惜,你是个笨孩子。”

    潘纯钧摇摇头:“阿姨,年长的人总觉得自己高瞻远瞩,觉得自己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都多。诚然,这是部分事实,但绝不是你们轻易对别人感情下定义的资本。我和叶子能走到哪天,能走到哪一步,自有我们的缘分在,就不用您替我们操心了。”

    “行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最后记住一句,别想打着爱的名义做任何伤害我女儿的事,不然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让你安生的。哦还有,我把你们的事告诉王昌平了,他那个人可比我要冲动的多,比我更上心两个女儿。我劝你回春城后低调行事,不然要是哪天鼻青脸肿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谢英姿走了,潘纯钧忽然觉得胸闷气短,心像是被人刚踩在脚下蹂躏过一样难受。

    谢巾豪再回来的时候是和护士一起,来给他抽今天检测用的血。

    护士大概看起来最多二十岁的样子,应该刚出校园没多久,一开始她看到潘纯钧那张脸甚至不敢直视他。

    可是自己刚把针头扎进他的血管一点后,那张好看的脸就开始扭曲,嘤嘤嘤地往她旁边的漂亮姐姐怀里钻。好像她不是来抽管血,而是给他开膛破肚的,她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望着环抱着自己的男人,谢巾豪嫌弃地低头说道:“你去看看隔壁房间那个小男孩,人家手术完麻药劲过了都没叫疼。你多大了,抽管血而已,丢不丢人?赶紧松手,不然你去隔壁管人家小孩叫哥。”

    潘纯钧这才依依不舍地丢开了手。

    谢巾豪让他躺下再睡会,等下午结果出来,医生点头了,她就带他出院。

    “你别走,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你不是说要叫钟铮吗?”

    “我那是堵你姐嘴的。我才不要钟铮,一个大老爷们要他做什么?”

    潘纯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问她:“诶叶子,我昨天的衣服呢?还有那条领带呢?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领带。”

    “在这,怎么了?”谢巾豪走到门后,拿起凳子上的一件脏衣服,说道:“领带?那你就别想了,我扔了。当时急着用来包扎你的伤口,早被血泡得不成样子了。”

    潘纯钧失望地点点头:“好吧。”他摸索着裤子口袋,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我这有样东西给你看,你先答应我,不许骂我。”

    谢巾豪疑惑地期待着,然后只见他摊开手心,掌心里是一枚白色的蛇蛋。

    “怎么样?我厉害吧?虽然它咬伤了我,但我也不亏,我偷它家了!诶,你说这玩意能不能做煎蛋吃?”

    “……潘纯钧,你要是死了,一点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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