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身上的戾气淡了几分,将往事悠悠道来:“那还是九十年代初,我刚从母亲手里接过大权,本来我们的生意都做的好好的,但总有些阻力在影响我立威。中国这个市场太大了,大得诱人,可你们国家禁毒的力度简直强得匪夷所思。先是平远街被严打,又是各个环节上警察的严防死守,我们本来很通畅的销路,一时间低迷了不少。我为了重振士气,只能选一个人开刀。那时候禁毒大队最瞩目的警察是谁呢?原来是个姓白的女人,当发现她和我一个性别的时候,我可以说对她刮目相看。只有我们女人知道,在那个年代能向上爬到一个足以被人看见的位置有多不容易。但她是警,我是贼,我怎么会对她产生什么惺惺相惜的感情呢?我调查过,她女儿还在上小学,她丈夫是个和我专业对口的化学老师,我开心极了,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一家人!我想只要我控制住那个小女孩,这夫妻两还不是任我摆布?”她的手垂落在谢巾豪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可惜他们夫妻二人意志都相当坚定,无论我是给出高额报酬的诱惑,还是拿女儿的性命做要挟,他们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和我对付到底。可我怎么会容忍这种一身正气的人挡住我发财的路呢?我对自己发过誓的,终我一生我都会竭尽全力荡平一切阻碍我的人和事,哪怕是屠他满门我也在所不惜。叶家是吧?好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成全他们。她父母的性命实在拿来的太轻易,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不同。我讨厌她母亲生前看我的最后一眼,她是那么的正气凛然,那么的宁折不弯,好像我抵在她额头的那把枪不过是个摆设。如她所愿,我给了她一枪,滚烫的血溅在我脸上,我问她这是不是就叫你们中国人说的热血难凉?她没有回答我,她死不瞑目,我把她的头切了下来,悬在城外,希望能借此让她心有余悸的丈夫有所觉悟。可惜那也是一个硬骨头,威逼利诱没一个管用的。没办法,亲手杀人实在无趣,我希望能想点别出心裁的办法折磨他们父女。所以我选中了一个他女儿放学的时间点,本以为可以直接送走一大一小,可惜失算了,只送走了大的。后来我其实动过心,我想把他们的女儿接到我身边抚养。我一定会亲手把她培养成一个他父母都不会乐意见到的大人——一个和我一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人……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那个小女孩死在了一场车祸中,我派人去查过,我甚至让人半夜偷偷去掘过墓地,那里面真的有一捧骨灰,我才真的相信她死了。”

    潘纯钧拳头紧握,紧紧咬着下嘴唇,他不知道时年十三岁的谢巾豪是如何捱过生命中发生的这一切的,但他一个成年人听着凶手娓娓道来当年事,都不免胆战心惊。不怪她说对她恨之入骨,这根本是人之常情。

    谢巾豪满面怒容,眼中的恨意如同疯长的藤蔓,恨不得能用尽毕生力气缠绕着绞死她。

    阮南芳的故事竟然还有下文:“大约就这么过了七八年,你知道后来的故事有多好笑吗?那年我提前从线人那获知了消息,说我们地盘下周会有伪装成商人前来交易的两名警察,他们会假扮成夫妻一同前来,我便开始提前着手布置。他们不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吗?我便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正好那阵子我闲着无聊,想玩点刺激的,这时候居然有警察送上门陪我玩猫鼠游戏,这和困了有人给你递枕头有什么区别?我算计好了一切,就是没算到会见到一个已死之人——叶嘉木。我见她第一眼我就认出她了,因为她和她母亲真的长得很像,和她小时候也几乎是等比例放大。我没想到她没死,更没想到她长大后在三百六十行里选了警察这个职业。”

    阮南芳不顾谢巾豪的躲闪,揉了揉她的头,竟然用有几分纵容的语气嗔怨道:“你说你,做什么不好?既然逃出生天,为什么不能隐姓埋名找个安稳的工作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为什么要上警校?为什么要做警察?为什么这么大胆冒险羊入虎口?如果不是你逞能,你怎么会受到这么多伤害?”

    谢巾豪昂然反问道:“可如果不是拜你所赐,我原本安稳平静的人生又怎么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我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和你脱不了干系。”

    虽然自知理亏,阮南芳仍嘴硬道:“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被那疯男人捅伤的地方也赖我?我还帮你补救了呢,你忘了?你背上原本有一块很刺眼的疤痕,要不是我给你纹了身盖住,那一块丑的吓人。”

    潘纯钧浑身一震,谢巾豪不是说那个纹身是她辞职之后才纹的吗?原来这么多年了?而且还是出自她的手笔?他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是说那朵虞美人?”

    阮南芳微微一怔,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她问谢巾豪:“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光长个子了,脑子是一点不长啊。你骗他说那是虞美人,他竟然真的相信?”

    她旋即收起笑容,转头对潘纯钧说道:“她真是把你当未成年呵护了……那明明是罂粟花!我把这种美丽又罪恶的花纹在她身上,就是要让她此生此世都和罪孽脱不开干系。话说回来,罂粟和虞美人是很像,但你们国内的禁毒教育不是做的很好吗?怎么你连它们都分不清?我真是奇怪,你这样蠢的人,到底是怎么追到她的?光凭脸蛋吗?”

    阮南芳见潘纯钧愕然的样子,又问谢巾豪:“既然又逃出去了,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把纹身洗了?这不像你的性格。”

    谢巾豪淡淡地道:“当然要留着,好提醒我自己都经历过什么,提醒自己还有没报的仇,还有未杀的人。”

    阮南芳竟然不恼她话里对她生命安全的威胁,反而很满意这个回答,唇边翻起得意的笑来:“那为什么这么些年不回来找我?如果你说要杀我,我会寸步不离地乖乖等在这里,我会给你递枪的,别忘了,你的枪法还是我调教过的呢。”

    谢巾豪平静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人要守护,有更重要的家人和恋人去陪伴去爱护,你这样心如蛇蝎的人,又怎么会懂什么叫爱?”

    阮南芳眼底烧起怒火,脸色骤变,狠狠掐住了谢巾豪的脖子:“对,我心如蛇蝎,我为非作歹,可我后来对你不好吗?我对你还不够网开一面吗?你父母几次三番拒绝我,我虽然害了他们性命,但我是不是到底留下了你的性命?是不是对你掏心掏肺地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可你还是千方百计地离我而去。小白,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就算是块铁,也该捂热了吧?”

    谢巾豪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对我好?哪种好?是让我母亲身首异处?把我父亲挫骨扬灰?还是当着我的面放毒蛇活生生咬死我男朋友?还是丧心病狂到用毒品控制我,让我多年以来饱受肾病的折磨?这桩桩件件,那一条算起来不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阮南芳眼中的炙热一点点暗淡下去:“是,我是做过很多对你不起的事情,但我没有尽力弥补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要我一命换一命地给你赔罪,你才能原谅我吗?”

    谢巾豪冷笑道:“一命换一命?那你得死去活来多少回我才能解恨啊?一次可不够。再说你这种烂人的命,又如何能和他们的命相提并论呢?”

    潘纯钧的大脑因为信息量过载已经崩溃,他无法破解她们之间太复杂的纠葛,也没勇气深究这个疯女人对谢巾豪究竟是一种怎么复杂的感情,他只知道谢巾豪一定是恨极了这个女人。毕竟他认识她这么久,几时从她眼里看到过这种欲杀之而后快的眼神?

    不过他忽然就想通了两件事。一是谢巾豪为什么那么怕蛇,原来是因为檀钦和的死和蛇有关,原来檀钦和牺牲的时候她就在现场。亲眼见到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以那样残的死法,他不敢想她当时会有多心痛。二是他曾经疑惑过,谢巾豪虽然早年被人捅伤过,但那次的伤害并没有一刀是直接伤到肾脏的,怎么会留下这么严重的后遗症?现在能说通了,如果她的肾衰竭是毒品造成的……他可以理解她为什么告诉自己病情时对病因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

    他的思绪被谢巾豪严正的拒绝大胆:“还有,别叫我小白!我有自己正经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本名,非要给我一个兔子的名字是吧?”

    阮南芳挤出一抹苦笑:“兔子?你才不是小白兔,你要是吃素的,当年又怎么能从我的手掌心逃出生天呢?我这样叫你,是想提醒你我的从前。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向我做自我介绍时你用了假名,你说你叫白叶,我问你那我叫你小白好不好?你不是答应很爽快吗?母姓做姓,父姓做名,多潦草的名字啊。你本身只是想敷衍我一下,但没想到我真的在认真配合你演出。”

    谢巾豪的眼中浮起悲凉:“那是因为当时你骗了我!我当时是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不可能用真名。当时我们的线报里根本没有你本人的照片,只知道现在果敢的当家人也是个女人,从她养母杨锦绣手中接过了大权,其余的信息便语焉不详。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衣衫褴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起居和大象住一屋,旁边地上还盘踞着一条那么粗的蟒蛇。你演得可真像啊,你用粤语问我是中国人吗?看我不明白又切换成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你说你是被拐到这里来的,希望我能买下你带你离开……我虽然留了一个心眼,但还是没有你筹谋万全,因为我真的在寨子里找到了你的中国身份证。我信以为真,甚至和你透露了我的警察身份,还答应你等任务结束一定带你回家……我真蠢!我竟然会因为你是女人,对你编织出的遭遇产生一种天然的同情和怜悯。”

    阮南芳听她回忆旧事,放松了下来,撑着下巴静静地凝望着她,好像她讲的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怪我咯?要怪就怪你养父母把你养得太好,是他们让你涉世不深,是他们让你天真无邪到二十岁。你想想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地狱般的日子?”

    谢巾豪嗤之以鼻:“你的痛苦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造成的。难道你下地狱,就要拖全世界陪你一起吗?”

    阮南芳轻笑道:“不用那么多人,我要下的那个地狱只要有你在就行了。”

    谢巾豪:“……”

    阮南芳拿出一只吊坠强行给她带上。谢巾豪低头一看,是一枚白色的叶子,摸上去冰凉又光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她便问道:“这算什么?见面礼?”

    阮南芳笑得瘆人:“是象牙,是你最喜欢的那只大象的牙。你还记得它吗?你小时候还追过它的家族迁徙呢,那时候它还是只刚出生的小象。它们和我有缘分,竟然一路迁徙到我这里,我当年把它送给你做礼物的,你忘了?可是你不够听话,你居然偷偷跑了,我必须给你点惩罚,就只能拿它开刀了。”

    谢巾豪红了眼,颤抖着手握住了那枚吊坠,咬着牙说道:“你不是人,你根本不能算作一个人。”

    阮南芳轻蔑一笑:“那是,就现在这世道,能做魔做鬼谁要做人啊?地狱里有我这样的恶魔一日,你这样的小善人就一日成不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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