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巾豪仍旧执着于她来这里的初衷:“放他走,他对你没有任何意义。我留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虽然好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安静,但是真让他去送死她还是于心不忍,更何况因为她落到阮南芳这样的女人手里,她都不敢想他死的会有多花样百出。

    阮南芳的目光扫过看轻敌一样看她的潘纯钧,揶揄道:“眼下恐怕我松口答应放他走,他都要留下和你生死相随呢。你瞅他那样子,他今天眼睛从你身上下来过吗?”

    潘纯钧很给她面子地答道:“她说的没错,叶子,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要走我们一起走!要不是我你根本不用来这个鬼地方,你让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魔窟里,我就算出去了,你要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她那么心狠手辣的人,她万一又伤害你怎么办?”

    谢巾豪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动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她从一开始要的人就是我,你只是一个附赠品,一个找到我的媒介,一个引诱我前来的途径。你留下来除了增加我良心上的负担,除了作为她要挟我的筹码,对我没有任何助益,难道你觉得我能指望你救我们两个一起出去吗?我和她从前的因不是你种下的,今日的果也不该你来承担。你走吧,留在春城也好,回加拿大也好,总之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阮南芳扇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是不是觉得我找到她是为了报复?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乎她吗?蠢货!打从看到你满世界留下的肾源信息开始,我就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是我做的孽,我会自己来偿还。要不是知道中国治安太好,不能直接进城掳人,我用得着费这么大劲拿你开刀吗?”她忽然贴到他耳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再夺走她,你不行,死神更不行。”

    潘纯钧瞳孔一震,满脸愕然。他头一次看到人类身上强烈到几乎蛮不讲理的占有欲,他的所作所为和她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也更加明白谢巾豪为什么那么恨她了,除了父母和男友的血海深仇,还有对她这个人本身的厌恶。

    阮南芳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变态,她对想要的东西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偏执和疯劲。

    潘纯钧决定和谢巾豪说点什么,但又不想让这疯子听了去,急中生智地便决定换用英语和她交流:“叶子,你不喜欢她,对吗?你想摆脱她,对吧?我留下陪你,多一个人就多一种办法。十几年前你能从她手心逃脱,那今时今日一定也能复刻昔日的奇迹。”

    谢巾豪怔怔地望了他几秒,像在打量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最终她没有用任何语言回答他的问题,嘴角轻颤了几下,像是平时她想要骂他但是忍住了的神情。

    忽然他头顶传来一口纯正的伦敦腔,是阮南芳,她用英语问他:“先生,如果您对我们的交流语言有任何不满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的。英语、粤语、普通话、缅甸语,哦还有越南语,请问您喜欢哪种?下次我按您选择的来。”

    潘纯钧:“……”

    可他转念一想,忽然觉得她刚刚的显摆里面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是缅甸人,会缅甸语自然合情合理。粤语和普通话都能用来哄骗谢巾豪了,那说明也是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英语更不足为奇了,想必是她总有贸易往来,用得到自然就亲力亲为的学了。可是越南语算怎么一回事?虽然金三角鱼龙混杂,但是也不能随便一个人站出来都是精通五种语言的奇才吧?况且越南语出了越南那地界还有什么应用场景吗?这放全世界也只是个一方水土的小语种啊,除了个人爱好他想不出别的解释。

    他开始试探阮南芳:“为什么会学越南语?你很喜欢越南这个国家吗?很热爱他们的文化?”

    阮南芳头一回对他露出了笑容,虽然是一个极其尴尬的笑容:“……因为我就是越南人。”

    潘纯钧一怔:“啊?”

    阮南芳坐了下来,坐在了两人中间。她居然对潘纯钧表现出了平日少有的耐心:“我没必要骗你,我的确是如假包换的越南西贡人,1970年出生的。嗯,西贡,就是现在的胡志明市。”

    潘纯钧下巴差点掉地上:“你居然有五十岁了?”

    阮南芳对这种疑惑司空见惯:“怎么了,不像?”

    “……没,我以为你只比叶子大个几岁,以为你们是同龄人。”

    谢巾豪隔着阮南芳给他抛来一个白眼,那眼神里的意思他懂,是叫他不会说话就学会闭嘴。

    阮南芳声音里的愉悦:“小白,我大概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他虽然人蠢笨了些,但是模样中看,说的话也中听,怪不得能讨你欢心。”

    潘纯钧难以置信地盯着阮南芳的侧脸,摇摇头:“不像,我有越南的同学。你根本不像越南人,你更像——混血。”

    阮南芳哑然失笑:“不是像,我就是混血。你要不要联系一下我的出生年份,好好想想我是混血是不是合情合理?”

    潘纯钧心里默念着:1970,1970?1970!又联想到他意识朦胧中循环在耳边的那首《答案在风中飘》,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越战时候美国人留下的孩子?”

    阮南芳点点头:“没错,我是一个美越混血,是一场战争的产物。我从没见过我的亲生父亲,我母亲是个舞女,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在中文里大约叫做露水情缘。我们这种人在越南被叫做‘贝度’,生来就带着原罪,我们异于同胞的容貌是国家的耻辱,是我们母亲背叛国家的证据,我们这些孩子战争结束后是不受待见和遭人冷眼的。”

    潘纯钧的沉默震耳欲聋:“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到的缅甸?你会粤语,是去香港生活过吗?”

    谢巾豪终于开口了,她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仔细看看她,你真的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吗?”

    潘纯钧怔怔盯了阮南芳半晌,沮丧地摇摇头:“想不起来,我是觉得她很眼熟,但是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见过。”

    阮南芳眼尾弯起弧度:“我岂止是去过香港?想当年我也是香港演艺圈查有此人的一号人好吗?虽然拍的东西或许上不得台面,但也算得上是一代人的性启蒙老师。”

    潘纯钧忽然结巴了:“……你,你不会是,是那个下落不明的港姐?演《金瓶梅》里潘金莲的那个演员?”

    潘纯钧少时一个人偷偷观看情色影片的记忆涌上心头,某次他从同学那里淘来了一盘香港的碟片,他一个人陶醉欣赏时被谢巾豪撞见的记忆仍历历在目。记忆中那张活色生香动人心魄的面庞竟然逐渐和面前人重叠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不,不对,我记得她明明是叫……”

    “阮清艳,那是我的艺名,是当年入行的时候公司高层改的,他们嫌我的本名不吉利。”

    “南芳怎么不吉利了?南国芬芳,多好听的一名字。”

    “因为上一个叫这名字的人是越南的末代皇后。她本名阮有兰,南芳是她的徽号,成婚后不到十年间她生育了五个孩子,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夫君在外面情妇无数。她后来客死异乡,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

    “……那确实不吉利。”

    “我是十六岁偷渡去的香港。虽然没有合法的身份,但是当时在码头遇到了好心人。收留我的那个阿姨人特别好,她做的水饺很好吃。我那时候不会当地语言,她就不厌其烦地给我用手比划。时间稍微久一点,我能听懂粤语里,随然说的还是稀烂。阿姨赞我生的好看,说比当年的港姐冠军还好看,还鼓励我去拍电影。我在她店里干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给我递了名片,我以为他是星探,后来才知道他是当时一场选美大赛的赞助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这张脸和这具身体可以做筹码,不仅是温饱的筹码,还是足以在纸醉金迷的香江留下姓名的筹码。我周旋在几个富商中间,不仅拿到了合法居留的身份,还把年龄改成了十七岁,这样就可以参选港姐了。不过结果没有我预料的那么顺利,我没能进去前三甲,只获得了第四名和最上镜小姐奖。上镜?不久后我就知道这上的是什么镜了。1988年,香港开始有了‘三级片’的分类,意思是年满十八周岁才能观看的电影。趁着这波浪潮,我也成为了当时公司的备选对象之一。我那时的真实年龄其实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但是他们才不会管这些,用各种理由说服我参演,既有诱人的片酬,也有同行的刺激。你可能有所不知,那个年代有不少从日本或东亚其他国家来的女演员,她们对在特殊类型的影片里脱衣服这件事情的接受度比本土女演员大很多。我心想她们都可以,我凭什么不行?”

    “所以你就接拍了那部《金瓶梅》?说真的,那部电影拍得相当不错,在众多改编里称得上让人眼前一亮。即便抛开里面的裸露戏份,它也是一部不错的电影。我记得这部电影对潘金莲人设的改编,设定了她和武松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武大郎是西门庆杀死的,她改嫁西门庆是他拿武松的安危要挟她。最有意思的是这部电影里西门庆是真的喜欢潘金莲,他临死前许诺说只要潘金莲骂武松三次就可以获得他的一半家产,潘金莲没答应,他就恼羞成怒地问她是不是还爱武松……”

    “我也喜欢这个剧本,我第一本完整读完的中文小说就是《金瓶梅》,当时认识的汉字有限,但为了拍电影还是查着字典一点点啃完了。我签合同的时候在心里问自己,脱掉的衣服以后再想穿回来会有多难?我会不会后悔?但我现在能给出答案了,没什么好后悔的,甚至有点欣慰在这具身体最漂亮的时候留住了它的影像记录。想我百年之后,依然会有人看到那部电影,会惊叹我曾经有过的美丽,会有人为了潘金莲的一生意难平吧……”

    “一定会有的,好的电影是不朽的。当我们都化作黄土一剖的那天,还会有人从影像里看到曾经的我们。”

    谢巾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能让这样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聊到一起,感觉他两再谈下去就要成惺惺相惜的知己了,她赶紧打断道:“……要不你俩先聊?你们好歹也算半个同行,我看你们话挺投机的,待会是不是要拜把子了?能不能让你手下先给我松绑,我想找个地方眯会,真是困死我了。”

    阮南芳眉毛一挑,笑中带着几分无奈,但还是依言命人按她的要求松了绑,并把她送去了卧房休息。谢巾豪脚迈出会客室前她意有所指地叮嘱道:“小白,这次不要动歪心思乱跑哦,十五年前我上过一次当了,不会再上第二次的。你别忘了,你小男朋友的命还攥在我手里呢。”

    “是前男友!”谢巾豪的声调高得像要掀开天花板。

    她前脚刚走,阮南芳便好奇地问潘纯钧:“你都干什么了?把她惹这么炸毛?好像你不是她前男友,而是她的案底。挺有出息啊,我还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点着她的怒火呢。”

    如果这一秒潘纯钧旁边坐的是一个正常人,他一定会对自己的行径羞于启齿。可如果换成阮南芳这种人类中的败类的话,那他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她对她干过的脏事比他只多不少。他坦然答道:“因为我变态,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所以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在卧室装了监控,还在未经她允许的前提下删掉了几个她的异性朋友。”

    阮南芳哽住:“……那你是真变态,在下自愧不如。就你干的这些事,她没送你进去已经是留足情分了。”

    “别人就算了,你也好意思说我?我知道她对了留了情面,但我干的这点事顶多进去待个几年。可您干的那些事呢?放中国那都不是牢底坐穿的问题,那是枪毙几回的问题。”

    阮南芳踹了他腿一脚:“臭小子!怎么和我说话呢?我要是倚老卖老的话,按年纪我当你妈都绰绰有余。”

    “别,千万别,给您做儿子多折寿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潘纯钧不知道为什么会笃定她应该没孩子,所以说了些存心激怒她的恶毒话:“你要是妈瘾这么大,你自己生几个孩子出来不就结了?该不会是作孽的事干多了,不孕不育了吧?”

    阮南芳嘴角噙着一抹讽刺的笑:“谁说我没孩子的?我有三个儿子,虽然没福气能有个女儿,但是孩子瘾我这辈子已经过够了。”

    潘纯钧一怔:“那你儿子呢?你都这个年纪了,还在亲力亲为地操持工作……难道也是延迟退休了吗?”

    阮南芳笑笑,云淡风轻地答道:“因为都死了啊。我们这地界出了名的乱,前两个死在对抗政府军的战役中,最小的那个前几年想让我给他腾位子,让我杀了,和他爸一起。”

    潘纯钧倒吸一口冷气:“……您上辈子指定姓武。那后来呢?又是怎么来的这里?以你当时的姿色,如果你想的话,应该有的是前赴后继的有钱人,应该不至于为了钱走上现在这条不归路。”

    阮南芳冷笑道:“你猜的不错,半山豪宅里的那些人中是有人向我抛出过橄榄枝,虽然只是桑榆暮景的枯木无数枝头上的金丝雀之一罢了。但我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我只要钱。可惜我这个人不安于室,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东窗事发之后我被业内雪藏了,行业内几乎默认了无论我自降片酬到多低都不会再用我的基本准则。”

    潘纯钧讥诮一笑:“让我猜猜看,到底是怎么样为世不容的爱情才会让老头一狠心封杀你。以你当时的年纪,对方该不会是那老头的儿子吧?”

    阮南芳轻蔑地剜了他一眼:“你只读过这样俗气的故事吗?如果是一只金丝雀爱上了另一只金丝雀呢?如果她们想一起离开囚笼远走高飞呢?”

    潘纯钧几乎目瞪口呆:“你是说——你爱上了他另一个情人?”

    “不,是他夫人。”

    “……后来呢?是怎么东窗事发的?”

    “是她儿子揭发的,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他说他喜欢我,他可以接受那个人是父亲,但绝不能接受是他母亲。”

    “……或许你看过《雷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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