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巾豪的指定下,一位年纪四十多岁的厨师来到了满星叠。谢巾豪当然知道这不是小时候她记忆中的那位主厨,而是警方安排进来的卧底。

    她不知道这位警察的真实姓名,她只是按着他表面的身份和其他人一起叫他林师傅,日常只能在做饭的间隙以偷师的名义用尽各种奇怪的方式交换信息,这其中还要包含钟姐几次视而不见的放水。

    某日阮南芳忽然说要检查一下她最近偷师的成果,这下谢巾豪真慌了,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手艺如果说是偷师后的成果,阮南芳能信才有鬼。可她执意要看自己下厨,谢巾豪只能硬着头皮做了次茶叶炒牛肉,结果就是茶叶糊了牛肉没熟。就在她担心这该怎么解释的时候,阮南芳调侃她:“还是和以前一个傻样,做饭跟打仗一样,很忙,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你啊,以后也别耽误人家师傅时间了,没人能救你这个小笨蛋的。”

    谢巾豪听到她语气这样亲昵,完全放松了。原来根本用不上她圆谎啊,自己只要随便赔上两个笑脸,她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她再一次感叹恋爱脑都不得好死,人一旦喜欢上头了真是连自己都骗,连阮南芳这样的人都不例外。

    阮南芳瞧着她伤口好差不多了,便启程带她回了果敢。

    此番归来一切照旧,最大的变化就是谢巾豪变得去时更有生机了。现在的她偶尔出卖一下自己的色相讨她欢心,便能换得她的欢心,她一开心谢巾豪就能有机会多参观参观她的各种非法产业。这里的很多园区里都困着她被忽悠来后失去人身自由的同胞,赌博、电诈、□□、走私……像阮南芳这样的人,名下的非法产业可以说无恶不作。

    谢巾豪记忆力超常,不仅如此,她还有一手绘图复原的绝活,虽然比不了别的犯罪心理画像师那么神乎其神,但是绘制地图给警方提供便利这种事她可太在行了。她在一些诸如牛皮纸袋的地方画下了她的所见所闻,再借着给林师傅提建议和想菜谱等名义拿过去给他,他再借外出采购食材的机会把图纸转移出去……这一来二去的,凡是阮南芳带她去过的地方,她都复原在了纸上。

    越是这样,她越得寸进尺,越变本加厉,把日子活出了一种肖申克在牢里拿小锤子凿逃生通道的刺激感。她用尽各种甜言蜜语和实际行动,忽悠阮南芳带自己瞻仰她这些年来打下的江山。为了让她开心,她几乎是掏空了前半生听过的捧杀人的话。她不知道她听着恶不恶心,反正她说得挺让自己反胃的。总而言之,她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死皮赖脸。

    十二月时阮南芳说她侄女要从曼谷过来看她,本身说好赶圣诞节前一定会到的人迟迟不见踪影,眼瞧着马上就是阮南芳的生日了还一拖再拖,一问她就是别催正在忙着救人。阮南芳哭笑不得,她们这样的家族,不杀人已经是积攒功德了,哪里还有上赶着救人的时候?小辈里竟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倒也有趣,怪不得她一众孩子里她最喜欢这个侄女。

    归根到底,她最喜欢那些良心不泯的人。良心之于她,可比什么鸽血红宝石稀奇多了。

    这月十五号便是阮南芳五十岁的生日,她笑说一晃眼这么些年,竟然已经到了所谓的知天命的年纪,是得好好操办一下。她其实并不喜欢中文语境里的这种说法,内核无非是劝你凡事看开一点,反正也不定有几天能活了,何必万般勉强?是劝人半生已过,既然求而不得,便轻轻放下。

    可笑,怎么可能?她的人生信条向来是得不到,就毁掉。倘使她明日大限将至,那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送一杯毒酒给谢巾豪。她知道等着她的一定是十八层地狱,那样黑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月光呢?她罪不容诛,但她怕黑。

    好在她的小侄女终究是在生日宴的前一日赶了回来,解释说在路上耽搁了这些日子不是因为不想她这个姑姑,而是真的有要紧事耽误不得。

    从她身后走出了一个双目无神的人,待看清脸的时候阮南芳和谢巾豪俱是一震。面前这个剃了发一副比丘打扮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按道理应该已经已经在国内过上安全生活的潘纯钧。

    谢巾豪难以置信,她想过一万种潘纯钧近况的可能性,甚至想过他会不会在回国途中出什么意外,唯独没想过他出家了。她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么是她眼花了,要么是他们两个人是万里挑一的相像。

    可她一侧头,阮南芳也是一脸看到鬼了的表情。不仅如此,连她身旁一向面无表情的钟姐竟然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阮南芳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怎么还活着?命大侥幸从她手里逃过一劫倒也罢了,怎么变和尚了?变和尚也就算了,怎么和她侄女搅一起的?完了,他若是将那日她讲他推下瀑布的事如实道来,谢巾豪可有得闹了。

    不明所以的女孩向谢巾豪做起了自我介绍:“姐姐你好,我叫杨筝。你生得可真好看,怪不得我姑姑说家里来了个大美人,我还以为她为了让我快点回来诓我呢。”又转头跟阮南芳说:“这位比丘师傅就是我迟到的原因。来时路上我遇到了一位老比丘僧,他说他那天早上从河里打捞上来一个年轻人,他的情况不太好,希望能问我讨要一些药救急。我说乱用药哪里行?便送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等他脱离危险后我不放心,因为他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连自己名字都忘了,只胡乱用汉语叫嚷着一片叶子还是什么的。”

    屋中环绕着一种诡异的沉默,阮南芳嘴角噙着一抹“真是天助我也”的微笑。谢巾豪攥紧了拳头,既要强迫自己不要一怒之下一耳光扇给阮南芳,也要逼自己忍住和他相认的冲动。

    倒是钟姐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比丘说他一定是业障未除,便劝他和自己一起修行,说等修行到一定阶段,心境明朗了记忆自会归位。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答应了,这便剃了度。早知道他这么傻,我就不给他们做翻译了。大概是语言不通,老比丘在他出院前便没了沟通的耐心,留给他几本佛经便离开了。我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他说不知道。我问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也说不知道,因为他脑子里混杂着好几种语言。我便问他要不要暂时先和我来姑姑这里,随身保护我,就当还我医药费了。他答应了,我就把他带回来了。医生说他是大脑受了刺激,好好调养还是又机会复原的。”

    阮南芳松了口气,失忆了?失忆好啊,这么狗血的桥段居然能轮到他,真是绝了。什么都不记得最好,这样他就没有罪状向谢巾豪告发了,她也不必再费心想办法再弄死他一次了。

    可惜她没料到谢巾豪现在根本不讲理,哪怕她咬死不承认他落水和她有关,哪怕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还是坚定地认为能干出这种缺德事的不会有第二个人。还放话威胁她说如果潘纯钧在这里再出现什么意外,那她也不活了,让她好自为之。

    阮南芳也懒得再给自己开脱,彻底摆烂,两人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又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五十岁的生日宴会办得很潦草,因为阮南芳心情不佳。眼瞅着圣诞也要到了,她除了处理公事,一点操办节日的意思都没有。

    杨筝也觉得姑姑最近很奇怪,那个漂亮姐姐也很古怪,她们好想吵架了,反正最近她两没谁露过笑脸。她半路捡来的男人最近经常头疼,说是想起了点什么,描述说是一种丢了很重要东西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名字他仍旧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记得和剑有关,但至于是什么剑他也说不清楚。

    杨筝说这好办,她就先叫他阿剑,等他想起来全名了再改口也不迟。至于他丢的那样东西,她建议说能找就找,找不到她再给他买就是了。他却失落地摇摇头,说虽然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不可替代的。

    杨筝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见姑姑没心情,她便主动接过了操办圣诞的任务。她忙的时候也要让阿剑陪着,说害怕他走丢,姑姑这里可不是能到处乱走的地方。恐吓他说万一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小心被掏心掏肺。他们几乎终日相伴,她瞧他无聊,便给他从姑姑的书房里顺了几本中文小说出来看。这样和谐相处了数日下来,两人愈发熟悉起来,偶然也会有一些亲近似朋友的举动。

    她叫他阿剑,他便有样学样地唤她阿筝。虽然每次这么叫她他都觉得很诡异,好像隐约中他记得以前也这么叫过另一个人。而且好像不只他一个人觉得这么叫不妥,阿筝姑姑身边那个漂亮女人也偶尔在场,每次听到他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都会给他投来一道鄙夷又讽刺的目光,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

    奇怪,他明明都不认识她,她为何要用那种既讨厌又心疼的目光看自己?这样偶然碰面了几次,他忽然觉得他要找的那样东西一定和这个身份不详的女人有关,因为每次看到她的时候肩膀上的那道伤疤和心口都会阵痛好一阵。而且她的目光不仅不让他感到冒犯,反而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他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当面和她问问清楚,她是不是认识从前的自己?

    可是他根本寻不到这样的机会,因为阿筝她姑姑派了好几个人轮流看着她,就像怕她打开窗就会飞走那样严防死守。如今哪怕是阿筝想见她都得提前打申请,不然看守不会轻易放人进去的。

    他不知道那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他知道阿筝的姑姑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他只能想办法智取。

    他自来后其实一直没有脱下比丘赠他的那身僧衣,缅地的红色露臂僧衣他穿得极为不习惯,又冷又热的。他也觉得自己压根信仰不了任何宗教,其实第一次听说修行的的比丘一天只能吃两顿饭且必须过午不食的时候他就打算撂挑子不干了。要他挨饿?那他情愿现在就去见阎王。

    但是杨筝不让他换,还给他多备了几套换洗的。她说这里很敬重僧人,信不信的不打紧,安全最重要。他只要穿着这身衣服,哪怕她不在他身边,也绝不会被本地人为难。

    他心生一计,过几日听说当地最大的寺庙要办场新年法事,想必阮南芳会带她出席。到时候他混在里面,找机会接近她,谁看他这身打扮能想到他别有用心呢。

    法事那日,他先溜进了厨房,找到了住持所说的专门为一位中国来的小姐准备的斋饭,他偷偷在里面加了点腹泻的料,这导致谢巾豪一吃完饭就开始在寺里到处找卫生间。她回来的时候看到阮南芳也在抱着碗犯恶心,干呕不止,便以为是这寺斋做的不卫生。阮南芳这阵子和她不对付,看她不舒服也不想关心她,觉得主动开口会没面子。但看她难受还是心疼,便让钟姐和另外两个保镖先带她回家。

    潘纯钧一直偷偷在后面跟着,回家后他先支开了杨筝,然后偷偷溜去监控死角在后院放了一把火,等火势渐起后他又开始贼喊捉贼地大声呼救。当院中的人手都被吸引去灭火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机会溜进了谢巾豪的住处。

    他本以为小院里此刻肯定已经无人把守,便翻窗跳入了二楼谢巾豪的房间,结果迎面撞上的却是钟姐冷到发青的面孔。他吓了一跳,差点从窗口跌下去,还是钟姐眼疾手快地把他一把拽了进来。

    他以为这下完蛋了,没想到钟姐只是愤愤地盯了他几秒,便知趣地给他们带上了门,关门前只留下一句:“有什么话捡要紧的说,不然一会火扑灭他们回来了,你连跑都来不及。”

    潘纯钧很乖巧地遵从了她的建议,站在离谢巾豪两米远的距离问道:“谢小姐,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你知道我过去的事,对吗?”

    谢巾豪本来还奇怪她平时肠胃不差,怎么会突然闹肚子?他一爬进来她全明白了,合着这是为了从她嘴里套话给她下药了?后院那把火想来跟他也脱不了关系。她没好气道:“您多尊贵忘性多大啊,我哪能和您有什么旧渊源呢?好好和你的阿筝过吧,就当重活一次。”

    潘纯钧担心时间不够用,心急道:“谢小姐,我和阿筝不是那种你想的那种关系,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朋友、我的债主,仅此而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于和一个陌生人解释这层关系,但他心里有种不解释清楚就完蛋了的奇怪感觉。

    “你怎么这么多救命恩人啊?你是有多没用,才会从小到大几次三番地蒙人搭救?”谢巾豪话里有话,但现在的潘纯钧显然听不懂这层言外之意,不过他通过她话里的那股酸味更加坚信了她一定知道他过往的想法。

    “谢小姐,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如果是,我和您道歉。今天可能是没时间从您这里知道答案了,但如果您来日回心转意,可以再寻机会告诉我。”潘纯钧说着便向窗边走去。

    谢巾豪见他真要走,又立马叫住他:“你跑什么?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演的,原来你是真的……或许,你还记得这个吗?”谢巾豪把自己的手背向他举起,顺便动了动无名指。

    潘纯钧瞧见指根处的那道伤疤,忽然感到一阵剜心的痛,他捂住胸口,痴痴地望向眼含期待的她:“……是我伤的吗?”

    谢巾豪一怔,摇摇头:“不是你,是一场意外,当时你还小。”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虽然想不起具体的场景,但潘纯钧眼前忽然泛起一片血色,像除夕晚上炸裂纷飞的爆竹碎片飘落在他眼前,下起一场血色的雨来。

    谢巾豪扶他站稳,趁他失神之极竟然踮脚吻上他的唇,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不过谢巾豪亲完后并没有立马站回原地,而是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回过神来的潘纯钧心中一惊,赶紧推开了她。

    虽然他知道缅甸的僧人短期出家后仍旧可以成婚,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现在穿的这身衣服应该是远离红尘的,怎么能让一个还不清楚关系的女子突然吻上来呢?成何体统?

    可是这位谢小姐不仅不为她的逾矩行为脸红,反而理直气壮地问他:“现在呢?想起来了吗?该不会还要我做更进一步的动作才行吧?”

    潘纯钧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连连道着歉和她陪着不是,好像发起强吻的人是他一样。谢巾豪又指指他的右肩,语气暧昧地问他:“这里是不是有道最近还会疼的伤疤?知道谁捅的吗?我。”

    潘纯钧脸红心跳地说容他回去再想想,他现在脑子很乱。然后提着他的僧袍衣角翻窗落荒而逃,好像再待下去就会成为谢巾豪的盘中餐一样。

    谢巾豪心情倒是不错,她从未想过潘纯钧还有这么不近女色的一面,太好笑了,刚才要是给他拍下来等他们回去再放给他回看录像,她都不敢想他到时候会有多社死。

    她之所以这样乐观是因为最近林师傅找机会告诉她,马上就要收网了,让她再坚持一下。他告诉她中缅泰三国的警方成立了联合行动小组,专门打击猖獗的电诈和毒品走私,最晚下个月就会把这片三不管地带上赚黑心钱的组织者一网打尽,到时候不止阮南芳一个人需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可是这个月要怎么熬呢?潘纯钧的大脑受了刺激,还是让他自己一点点恢复得好,她要是真在当下这样的环境中把往事一箩筐倒给他,他不得被吓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到行动结束都没恢复记忆,那到时接他回国,找最好的医生慢慢治疗就是了。有她谢巾豪在,他想忘掉过去都没门。

    可是她忘记了一个贯穿她半生之久的不稳定因素、她安逸人生的最大变数——阮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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