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巾豪手足无措地凝望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是永世至亲,一个是昔日挚爱,如何能拿他们的生命冒险呢?两难之间,她竟然奋力一搏,试图挣断那条拴着枪的链子,给自己一枪算了。

    阮南芳见她此举,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她心下一惊,赶紧上前按住了发疯边缘的她,贴在她耳边说道:“叶子,我可没给你自杀这个选项。”

    谢剑虹斜睨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虽然看他不顺眼许久了,但是倒不至于希望送他去死。可她怕不怕死呢?当然怕了,她还有那么多钱没花完,想想怪可惜的。但她不想妹妹为难,她看得出来即便已经分手了,但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他。她踌躇地说道:“叶子,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有任何意外姐姐都不会怪你的。”

    潘纯钧咬着下唇,将心一横,凛然道:“叶子,选我吧,我比你姐更有资格站在这里。我相信你的枪法,你放心,我会牢牢地在站原地不动的。”

    谢巾豪含泪摇着头,忿忿地望向阮南芳:“求你了,别这样,我会恨你的。”

    阮南芳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哦,我不这样你就不恨我了?反正我们之间新仇旧恨已经那么多了,我不介意新添一笔。想好了吗?选谁?不可以选自己哦。”

    谢巾豪知道她今日铁了心这么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抬头指向潘纯钧:“他,我选他。”

    阮南芳在凝重的气氛中鼓起了掌,双手拍击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像是山谷中深处出来的某只不具名的野兽有节奏的吼叫声。这只野兽虽不通人性,但颇通人言,她嘲讽着远处的潘纯钧:“原来你对她也没那么重要。”

    靶场的墙上和那日关潘纯钧的小黑屋墙壁一样有一个大大的标记,一个圆圈和一对字母组合:Ng。此情此情,潘纯钧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口问道:“阮南芳,反正我今天不一定能活了,你能不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这两个字母Ng是什么意思?”

    阮南芳面带微笑地答道:“Ng是我的姓氏阮的越南语拼音的头两个字母。你问这做什么?”

    潘纯钧闻言一怔,原来她困在她的梦魇里这么多年。她在噩梦中叫过她的名字,她因为她对蛇留下终生阴影,她的靶纸下方会因为恨写上她的姓氏缩写……潘纯钧迈开脚步,朝着远处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纯钧。”谢巾豪低声自言自语,她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么唤他。

    在死亡的可能性面前,在和自己姐姐的抉择中,她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他。她少时便对自己发过誓,终她一生,她绝不会让姐姐身陷险境。如今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地里,她只能把他推出去,她别无选择。

    她曾经从年少的他手里夺过枪,也曾经把他从枪下救出来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枪会瞄准他。

    潘纯钧死到临头,却看开了一切。七发子弹,七只苹果,七,多么有趣的组合。相传上帝创世用了六日,第七日定为休息的圣日。这一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安息了。不知道她射出的七发子弹会不会结束他这短暂又辛苦的一生,他是否能得到永恒的安息?他又想起以利法对约伯说:“六次遭难,他必救你,就是七次,灾祸也无法害你”。神在不厌其烦地拯救世人,那他呢?神也会庇佑他这个无神论者吗?

    谢巾豪握住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潘纯钧头顶那颗苹果红得凄厉,像是杜绝啼出的血那么红,像是亚当和夏娃偷食的那颗禁果那么红,她不知道一会他的血会不会也这么红。

    谢巾豪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人是他,不是她曾经照顾过的孩子,不是曾经安睡在她枕边的爱人,不是她昔日爱人血脉相连的弟弟,不是她放不下但也不想再拿起的人……对,他不是那个人,他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谢巾豪逼自己心盲,渐渐地,苹果下的那张面容变得模糊,耳畔阮南芳的催促声也渐不可闻,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这场撕杀中。

    七声枪响,七只忍受锥心之痛的苹果排列成一行,放下枪的谢巾豪终于恢复了神识,她的右臂因为紧绷几乎僵直。

    她成功了!他毫发无伤!他可以离开了!

    谢巾豪的声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喜悦:“阮南芳,我做到了!别忘了你承诺的,我要你明天就放他走。”

    阮南芳眼中闪过失落:“好,我一向言出必行。”

    倒是潘纯钧百般不愿,直到谢剑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小声说道:“别犯浑,先出去,你在她手上她始终放不开手脚。”

    谢巾豪口中的明天正好是这一年的农历七夕,只是身居满星叠这些日子,她早已经没有什么时间观念。但是潘纯钧记得,因为去年七夕的那天她终于接受了他的追求,他当时还求她能不能明天再答应她一次,这样以后每年就可以先过七夕再过纪念日了。

    原来第一个纪念日就是他们的分别日。

    谢巾豪不放心阮南芳的人品,她执意要送他。她特意为他选了离泰国更近的那一边,至少相对安全,她亲手把他被阮南芳扣下的护照还给了他。

    离别没有拥抱,因为阮南芳就在旁边杵着,他接护照的时候连她的手都没碰到。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谢巾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走了就好,不然他那张嘴那么欠,阮南芳的脾气又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着,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根本不可能和平多久,能支撑到现在都是奇迹了。

    接下来她打算把姐姐也送出去,只要他们都走了,她一定找得到机会离开,一如当年。

    谢巾豪这晚睡得很沉,沉到根本不知道身边人是什么时候翻身下床的。阮南芳换好衣服,一出门便问已经等候多时的钟姐:“一切都办妥了吗?”

    钟姐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方山谷深处有一道瀑布,落差大约有二十来米,夜色中望去,真如从天上一泻而下的银河。

    潘纯钧正站在瀑布上方溪流中的一块青石上,他望向阮南芳的眼中没有一点意外,亏他上午还因为离别伤心了一小会,没想到他还没买到去清迈的车票就被人打晕掳回来了。

    阮南芳很真诚地对他说道:“抱歉,我也不想食言的。但我这个人做事喜欢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我知道你是个讲究人,此处景色秀美,风景宜人,选这里做你的葬身之地也算对得起她了。”

    潘纯钧笑出了声:“要杀便杀,哪来的这许多场面话?你其实早就不想留我了吧,只是碍于她在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本来你昨日打得就是她会误杀我的算盘,奈何她真的一点没手抖,你失算了,所以今日才会出此下策。我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回去怎么和她交代我的下场?”

    “这好办,一开始先用点似是而非的照片糊弄糊弄她,过段时间再告诉她你回国后失联了就行,反正你们加拿大那种苦寒之地,一去不回死生不复相见也是有可能的。”

    “……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喜欢谢巾豪什么?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不喜欢她了,会弃之如敝屣吗?到时你打算怎么对她?也像对我一样找个瀑布逼她自生自灭吗?”

    阮南芳轻蔑一笑:“你喜欢她什么,我就喜欢她什么。难道只有你看得到她身上的闪光点,旁人便是瞎子?我承认我一开始只是抱着想捉弄她的心思接近她,怀着报复她的心思欺骗她,可是当我发现这个小孩被我骗的团团转还一心想救我出去,真是一点坏心思都没有的时候,我居然有点同情她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少时的自己,那个天真热忱的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父母惨死后还依然对这个世界一点戒心都没有,我想要摧毁这种对我近乎残忍的天真。所以我命人找来了那么多条毒蛇,我故意诱导她在几支血清里选择了错误的那支,我必须让她眼睁睁看着她男朋友死,我必须让她和我一样恨这个世界,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可是你瞧瞧她,一如既往地施善于人,原来到头来她恨的只有我一个。恨便恨吧,恨至少比漠不关己要好。你放心,我和她之间只有她对我避之不及,恨不能生啖我肉,渴饮我血,绝没有我弃她于不顾的那一天。”

    “……”

    潘纯钧知道她的处世逻辑一向匪夷所思,但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原来她折磨谢巾豪的动机竟然只是希望她和自己一起痛很这个稀烂的世界,好显得她的险恶没有那么不堪。她的不归路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被良善感化,所以便想用狠毒同化她。都说近墨者黑,和她偏偏数十年如一日的皎洁,无论如何也不肯与她同流,皎洁到她发誓一定要污染她的慈悲,作为对她不够听话的惩罚。

    “看在你祖母有恩于她的份上,我不会亲手杀你,我给你自我了断的机会。听说你恐高,所以才特意选了这处瀑布,闭上眼睛,轻轻一跃,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的。”

    “……我谢谢你啊。”

    “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被亲爹弄丢了,也再碰上她了。”

    阮南芳说完送别语,潘纯钧却迟迟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她见他连望一眼下面的胆量都没有,恐高症发作的他像只垂死挣扎的螃蟹一样挪动着小碎步,瀑布下湍急的河流声不绝于耳。

    她急性子一上来,直接推了他后背一把。潘纯钧便在这个美丽的月夜中,和山谷中的银河一起落下了九天。

    她年纪上来后视力没有从前好了,大约过了十分钟,她才问身旁的钟姐:“怎么样?没游上来吧?”

    钟姐的眼睛一直盯着下面,笃定道:“没,估计下落的时候就被水拍晕了,我刚看见他顺着河往下漂了,一点没挣扎的样子……”

    阮南芳终于露出来满意的笑容,她想大约数日后下游的河流就会浮起一具无名男尸,而谢巾豪会永远活在他已经安全离开的梦中。

    谢巾豪接下来的数日都过得神清气爽,她说服了姐姐先回家,好让她专心留下来和阮南芳斗智斗勇。阮南芳这回答应地相当痛快,只是她仍旧不允许她们之间有任何的电话或通信往来。阮南芳给谢剑虹留了一个联系方式,说如果以后她相见妹妹了可以跟这个号码沟通,她会安排的。

    送走姐姐后谢巾豪想了些日子,这回到底应该怎么跑路呢?故技重施吗?这一次美人计还能管用吗?

    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她一改常态地热情,在她大宴宾客清醒归来后说了很多有的没的的话,趁她感动之际灌醉了她,趁她戒备全失之时避开看守溜出了庄园。她不记得她跑了有多久,湿热的丛林里她漫无目的地奔跑着,没有食物就算了,还有可能成为别的生物的食物……若不是在体力耗尽前遇到了一位无国界医生,她大抵是已经死了。

    便是这在时,她无意中听钟姐对阮南芳说起有一支无国界医生的队伍最近要抵达满星叠,会在当地开展为期两个月的义诊。

    终于来机会了!能够见到当地人以外的人类,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件天大的喜事,随然附近村子里也有村民颇通汉语,但是一来她不被允许自由活动,二来这些年阮南芳陆陆续续地资助着当地的医疗教育,她可以说是当地人的恩人,断不会有人愿意出卖她帮助自己的。

    谢巾豪借机询问阮南芳,能不能问问医疗队里有没有法国人或者会法语的人,她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门新语言打发时间。阮南芳一听法语就来劲了,问她是不是还想去找某人,谢巾豪最近心情好,懒得和她计较,便顺着她说为什么就不能是想和她一起去巴黎呢?阮南芳被哄得眉开眼笑,便答应帮她问问,看有没有医生下班了想赚点外快的。

    第二天她就带回了好消息,说会法语的医生本人没有,不过医生中有一位的随行家属会,谢巾豪便志不在此地开启了她的法语生涯。她并不是个擅长学习语言的人,几节课下来,法语没学清楚,英语和手语倒是突飞猛进了。

    阮南芳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自从十多年前吃过亏,她如今对谢巾豪根本没什么信任可言,所以就连她上课都有钟姐在旁边全程旁听,美其名曰监督她有没有打盹。谢巾豪知道钟姐并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保镖,跟在阮南芳身边久了,她的英语相当不错,所以谢巾豪不可能在她在场的时候发出任何的求助信息。

    这日谢巾豪以给老师送礼物的名义准备了一份月饼,说是快到中秋节了,是她一点聊表谢意的心意。她在月饼盒中间的夹层里偷偷加塞了纸条,简述了她的不幸遭遇,并表示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在医疗队离开此地的时候偷偷捎上她。她已经很用心地把纸条做得跟上学时候有同学打的小抄一样不起眼了,奈何在月饼盒递给老师前先卡在了钟姐那一关。

    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钟姐会不会心细如发,一旦被发现了……她倒是没关系,人家老师怎么办?该不会被自己拖累吧?完了完了,她不应该这么莽撞的。

    钟姐的例行检查果真进行地很细致,就在她的手打算拆开夹层时,谢巾豪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只见钟姐的手伸进夹层摸了摸,动作在某处明显顿了一下,谢巾豪确定她一定摸到里面藏东西了,正在她打算主动认罪的时候,钟姐又无事发生一样地合上了盒子,并把东西交给了老师。

    谢巾豪一怔,并没有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反而是一种惴惴不安地疑惑。这堂课结束后,钟姐切换成了她熟悉的乡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小声说道:“以后别再这样了,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告诉她的。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我不想为难你,希望你也不要为难我。”

    谢巾豪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慌张地跑出房间前钟姐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是标准的普通话:“谢小姐,我们小姐她真的很喜欢您,人生不过百八十年,不如怜取眼前人。”

    谢巾豪抽搐着嘴角,婉拒道:“谢谢,不过您口中的眼前人并非我的心上人,她手上沾过太多血了,我没法勉强自己。”

    后面几日的法语课照常,老师并没有表现地以往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谢巾豪开始怀疑她该不会根本没动那盒月饼吧?完了,白写了,那样冒险传出去的消息,到头来居然没用。

    一直到十月中旬,老师上课时带了一纸袋的法棍和羊角面包,说才知道上周是中国的国庆节,迟到地祝她节日快乐。谢巾豪在钟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检查中接下了礼物,下课后赶紧回自己房间读了纸袋最下面的那封回信。老师说她很难过她的遭遇,她和丈夫已经联系了中国警方,他们回应说在缅甸的确有不少被困的中国籍居民,他们正在想办法全力营救这些同胞。希望谢巾豪能做线人,配合警方接下来的行动,和他们里应外合……

    阮南芳觉得谢巾豪今天心情不太好,她便问怎么了。得到的答案是没了潘纯钧就吃不到家乡菜了,她想那一口很久了,问她能不能帮忙从家乡给她请个地道的思茅菜厨子来。

    阮南芳眉毛一挑:“就为这点小事难过?”语气一转又道:“要几个?一个能够吗?我让他们明天就去普洱给你抓人,一准给你抓厨艺最好的那个。”

    谢巾豪却摆手说不用那么多,她这个人嘴挑得很,她知道一家她小时候常吃的馆子,那里面的主厨手艺最合她味蕾。她报了名字和地址,满眼期待地望着阮南芳。

    阮南芳哪里经得住她这么看自己,赶紧应了下来。还说以后想吃什么她随时告诉钟姐,就是天上的星星她阮南芳也得分个酸甜苦辣出来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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