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来,谢巾豪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生命的降生是否真的可喜可贺?

    她知道逃避可耻,但真的有用,幸好她的家人永远无条件理解她。姐姐给她安排了十个月的环球旅行,让她出去散散心,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会通知她的。父母也劝说她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她不想养那个孩子,他们会为她找一户靠谱的人家收养她,绝不会让她的到来干扰女儿正常的人生轨迹。

    姐姐却说这是自家孩子,凭什么送给别人?她说这孩子她养定了,如果谢巾豪不愿意做母亲的话,当小姨就好,她来做这个母亲。甚至计划起来,说等她退休这孩子正好是该念中学的岁数,到时候陪她出国上学都不用辞职。谢巾豪问她不是最讨厌做母亲吗?她说孩子可以没有,但是有了之后断然没有让她流落在外的道理。

    谢巾豪像一只幽灵一样飘荡在各个国家的这几个月心很空,从前因为工作特殊,她连出个省都要跟上级申请批准,如今来去自由,她却无心贪恋眼前的美景和美色。

    眼下正值春节,但因着那孩子的预产期近在眼前,她连家都不敢回。她不知道人类的科技发展到今天到底算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异化?怎么可以让一个身体去孕育另一个人的孩子?想到最后,她甚至怀疑人类真的有继续繁衍的必要吗?世界上以高等动物自诩实际上最自私自利的物种而已,灭绝了又有什么关系。

    她心烦意乱,随便找了张街头的长椅坐了下来。不多时,一对年轻夫妇推着一辆婴儿车来到她身边坐下。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白人婴儿,像那种油画里背后长翅膀的小天使。她睫毛很长,眼睛大得像颗葡萄,胳膊白嫩得像莲藕节,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婴儿车里张望着这个她陌生的世界。

    她看着这个初始形态的人类,陷入了遐想。那个有着她一半基因的孩子也会这样可爱吗?会这样不哭不闹会这样乖巧吗?长大了会让她头疼吗?会拥有平安顺遂的一生吗?会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上会拥有很多很多爱吗?

    她望着陌生的孩子,竟然潸然泪下。

    那对夫妇大概是被她吓到了,他们先用丹麦语关心了她,看到这张东方面孔无动于衷,又赶紧切换成英语问候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谢巾豪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纸巾,道了谢,说只是觉得孩子很可爱一时引发了感触,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女人大概以为她可能是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但毕竟是她人的隐私,也不便多问,只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抱抱孩子。谢巾豪摆摆手婉拒了,说她最近感冒一身病气,千万别传染给孩子。

    游荡在哥本哈根的街头,谢巾豪喜欢这个以童话闻名的国度,一个新生命若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应该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她的思绪被姐姐打来的电话打算,她说孩子出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几天,她和她都平安。

    她颤抖着打开微信,聊天框里弹出来一张照片,是一个红彤彤又皱巴巴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看。除了眼睛还挺大,她实在看不出这小东西和那些普通的丑孩子有什么区别。

    原来她身上真的没有那种叫母爱的东西,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基因缺陷。

    姐姐让她赶紧买机票滚回去,并且让她在从现在开始到隔离结束的时间里给孩子想出一个名字报户口,不然这孩子只能叫春分了,因为今天是春分。

    谢春分?真是好难听的名字。

    可她哪里会起名字?她一生中用过的名字全部出自长辈之手,仅有的一次她给自己编名字,还被她那句故意为之的“小白”恶心了好久。如果说孩子的名字是父母的期望,那她该给那孩子取什么呢?谢平安?谢健康?谢快乐……每一个听起来都会是上学以后被同学笑话很久的名字。春分……那叫谢小春?不行,会联想到陈小春。他长得还是太崎岖了,她还是喜欢帅点的,但是又不能叫谢彦祖。

    从登机到落地,她一个正经名字也没编出来。她放弃了,她觉得姐姐肯定是故意的,她和爸妈肯定早想好了好几个名字等着她回去挑呢,她何必为难自己呢?隔离结束后她才知道他们是真的没有想名字,说全世界只有她最有资格给女儿取名,他们不能越俎代庖。

    十多天过去,那孩子已经没有刚出生时那么难看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小家伙沉甸甸的,不比猫轻,不过手感没有猫好。她细细地打量着她,眉眼口鼻,她竟然看出了几分她从前的模样来。她的眼睛很像自己,圆圆的,瞳仁时浅棕色的。很少有东亚面孔的孩子能刚出生没多久就看到明显的鼻梁,但她怀中的这个孩子就有,她当然知道这是随谁。她看过这孩子父亲小时候的照片,他像他母亲,这孩子除了眼睛都很像他,想必将来会隔代遗传像她祖母,出落得亭亭玉立。想至此处,她会心一笑。

    她不知道世间是不是有种女性与生俱来就有伟大的母爱,她常常觉得母爱匪夷所思,甚至一度将这种对未知生命的爱归因于母亲在孕期付出了太多沉没成本,否则一个既不好看也不聪明的陌生生命到底有什么好爱来爱去的?她是个自私的人,她的爱是有条件的,她绝对不会喜欢一个丑丑笨笨的孩子,仅仅因为她和自己存在血缘关系。但孩子就像一个未知的盲盒,不可能任由父母定制优缺点,基因的继承是随机的,这也是她多年以来从未将生育纳入她人生规划中的重要原因。

    可她现在竟然有点喜欢这个小生命了,竟然有点期待她长大后的样子了,很大原因是她发现这只盲盒打开后确实可爱,瞧吧,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孩子在她这个根本不会抱孩子的人怀里也没有发出那种刺耳到她想直接扔出去的哭闹声,这根本是个天使宝宝,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基因根本生不出的那种孩子。

    当然了,除此之外,这个孩子对她还有别的用处。

    她把孩子交到姐姐怀里,去看另一个病房里的女人。阮南芳本身是高龄产子,辛苦不已,又遇上了死亡率相当高的羊水栓塞,幸而最终捡回了一条命。她刚刚脱离危险,要等身体恢复了才能再回监狱继续服刑。

    她站在她床边,病床上昔日雷厉风行的女人气若游丝,唯那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她,眼底满是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想她一生恶贯满盈,到头来竟然还有这样卑弱之时。

    谢巾豪的声音里既有让一切结束的疲惫,疲惫下又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阮南芳,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但作为对你的报复,也是对你的惩罚——终我一生,我都不会让你和女儿见面。”

    病床上的人眼里没有从前的不可一世,也没有蓬勃的怨恨,只有盈眶的泪水和欣慰的笑容。谢巾豪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她这般不争不抢的模样,也第一次从她声音里听出愧疚和感激,她只和她说了她一生中极少说的两个字:“谢谢。”

    带着女儿回家后的谢巾豪翻了很久的字典,这辈子没看过这么多陌生的汉字在眼前乱飘,头都痛了也没憋出个像样的名字来,又不想假手于人花钱请人取名。她便先取了一个小名应付着:荼荼。

    选荼字是因为她本来想选茶字,但是考虑到这个字现在已经被污名化了,还是多添一笔用荼吧。

    虽然孩子乖巧极少哭闹,但是总要半夜爬起来冲奶粉,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大夜没好好睡过一个完整觉了,就这还是姐姐经常过来帮衬一把的前提下,她都不敢想要将来还陪这孩子蹒跚学步是件多费劲的事。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大象迁徙的途中见证过一只小象的出生,她当时以为象群会为了这个小生命停留数月,直到它学会走路。结果发现小象刚出生半小时就学会了走路,步子迈得比她大多了……想到这里,她低头看着怀里嘟嘴的小孩,特别认真地问道:“宝宝,你是一只小象,你也可以自己学会走路的,对吧?”

    女儿眼睛滴溜地转了一圈,然后开始放声大哭。

    谢巾豪:“……你当我没问。”

    又过了五天,她觉得如果再不找个专业的月嫂,她势必会疯掉。多可笑,本来她以为自己会亲力亲为地照顾孩子长大,但是现在她只想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没想到还有送上门的月嫂,哦不,月老,不对,月叔。

    在谢巾豪周游世界的这十个月里,潘纯钧没有离开春城。他一直很安静地住在隔壁,没有回国,没有搬走,当然也没有再联系谢巾豪,活得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邻居。

    他的工作骤减,一来因为疫情外派出去采访的任务少了很多,二来很多剧组都停工了,他的上一部作品上映也遥遥无期。他现在和纯素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张口罩遮脸而已。

    孩子出生的那天他知道,是谢剑虹给他发的消息。他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立场,是想提醒自己她和他兄长之间现在有了一个孩子,所以她和他永无可能吗?

    他近来时常能看到隔壁落地窗前的谢巾豪对着孩子束手无策的模样,他笑她逞强,明明兜里有的是钱就是不去请人来分担一下。

    他实在忍不住的这天,他去买了些婴儿用品敲响了她家的门。

    她来开门的时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奶瓶,手忙脚乱地,毫不意外地扫了他一眼,让他记得把门带上。谢巾豪不意外他会来,倒是意外他能忍这么多天才来。

    他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姿势娴熟,一点不狼狈,不像是第一次抱孩子,总之比她第一次抱女儿的时候从容多了。

    “给我个工作机会吧,谢女士。我来照顾她,你去找个班或者找个学上怎么样?你付我工资就行,可怜可怜我吧,我兜都快比我脸还干净了。”

    谢巾豪眉毛一扬:“就凭你?你会照顾小孩吗?”

    “这就是你小瞧人了,我高中可是上过parenting这门课的,论带孩子我经验比你丰富。不信你让我照顾两天试试看?我要是照顾你和她都满意,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谢巾豪同意了,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崩溃?这不公平。

    见她点了点头,潘纯钧得寸进尺地开起了玩笑:“能不能先给我把这些奶粉和纸尿裤报销一下?都是最好的牌子,不便宜呢。”

    谢巾豪一句话就噎死了他:“你一个做叔叔的给孩子买点东西怎么了?空手来你好意思吗?这才哪到哪?怎么说你和我女儿也算是沾亲带故的,满月酒红包你不包个五位数别说你认识我们。”然后她就上楼了,还是三楼,恨不得离楼下的孩子越远越好。

    后面的两周谢巾豪差点爽死,从喂奶到换尿不湿到洗沾着奶渍的婴儿衣物等一系列琐事一概不用她管,只需要兴致来了的时候逗逗孩子就行,谢剑虹说这就是大多数爹的快乐。

    打开邮箱看了看那封她以为希望渺茫但是却成功拿到的学校offer,她觉得潘纯钧的那个方案可以一试。她还是想出去念书,续上被阮南芳打乱的人生。不过她打算带着女儿一起出去,她不想把孩子扔给父母照顾,她需要一个不让她耽误学业还能每天看到女儿的人,她把想法告诉了潘纯钧。

    她本来对他那日说她去上学去工作他在家带孩子的说法不抱希望,那大概只是一个男人一时兴起的漂亮话,她最后大概率还是去不了梦想的学校。谁知道潘纯钧第二天就给电视台交了辞呈,回来问她什么时候去学校报道,他来订机票。

    谢巾豪很难说自己没有一点感动,但想起他昔日的所作所为,她并不觉得这个男人会是一个能陪伴女儿健康成长的理想父亲形象。万一女儿长大了,他身体里那股控制不住的占有欲又开始作祟怎么办?她不否认他的爱是真的,但他因爱而生的控制欲也不是假的。她不敢想如果要他和自己一起照顾女儿长大,这可怜的孩子会不会将来连交朋友的权利都被他限制?

    他看出了她的担忧,主动提议道:“叶子,我知道我从前做过很糊涂的事,对你造成了心理阴影,你一定不会希望孩子有我这样一个父亲的。如果你肯让我和你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生活,我保证一定不会再干涉你的工作你的生活,更不会干涉荼荼的成长,我只要能陪在你们身边就好。等荼荼长大一点,她想叫我叔叔也行,想直接叫我名字也行,都无所谓的。你要怎么跟她介绍我都行,说我是你朋友也好,是你前男友也罢,或者直说是她亲生父亲的弟弟我都可以……只要能和你们做家人,能朝夕相处,我别无所求。”

    谢巾豪承认她被他说的有点动容了,她妥协了:“潘纯钧,这样吧,在荼荼有记忆前我会好好考察你的表现。如果你又犯老毛病,我会剥夺你任何继续留在我们身边的身份和机会。另外,在荼荼成年前我也不会告诉她她亲生父亲的事,更永远不会和她说她另一个母亲的事。我女儿不是非得有个父亲才行,有我这个母亲和她姥姥姥爷还有她大姨已经相当完美了。她这辈子不仅不会叫你爸爸,也不会叫任何人爸爸,所以这条心你可以先死了。如果你对荼荼好的话,她兴许会给你起个外号?到时候看你的造化吧,你要是敢惹我女儿不开心,我再让你踏进我家门一步我就和你姓潘。”

    潘纯钧激动地点点头:“好,我记住了,一定谨记在心。我会记得从此这世界上对谢巾豪重要的人又多了一个,我的排名又要靠后一名了。”

    谢巾豪无语:“别臭美了,你在我这什么时候有过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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