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纯钧这个人通常一出门就拖拉又磨蹭,这点谢巾豪是知道的,但没想道这个臭毛病一直贯彻到了出国这种大型出门活动上来。

    因为小婴儿刚出生没多久是不能坐飞机的,她便和学校那边申请了延期入学,打算四月初再报道。她定了三月二十一号早上的机票,在广州转机。因为多出了一整天的时间,她打算把孩子丢给潘纯钧,自己趁这时间出去逛逛。

    谁知道起飞这天上午潘纯钧眼瞅着人已经在办理值机了,一个电话居然被以前的领导叫回去了。说是之前有个经他手的文件不知道去哪了,让他回去找到收个尾,不行的话重新做一份给他。

    潘纯钧这时候表现出来惊人的责任心,这么无理的要求他居然同意了,他在谢巾豪不满的眼神中决定改签机票然后打道回府。他其实本身是想让谢巾豪一起改签的,他担心她一个人带孩子上飞机太吃力,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让她们先走一步吧,万一他这边比较棘手呢?

    他说服了她先带着女儿先走,他打算改签到明天的航班,晚一天到广州。临走前谢巾豪把包里的雨伞塞给了他,说怕他去的路上下雨,他说她其实就是嫌沉不想带。

    去了后他就发现领导的眼大概是瞎的,文件明明就存在他电脑的某盘上,不过他忘性大,存地太深了又不会检索关键词。潘纯钧帮他把东西找了出来,拿到他面前后得到他一张难看的笑脸。想了想起飞前一小时的改签费用,潘纯钧好不容易才忍住扇他的冲动。

    本来跟谢巾豪说的是明天再飞,可他现在去心似箭,因为多看了领导的丑脸几眼,他的精神急需抚慰,他只想快一点看到她们母女。他查了一下,最近的一趟航班是下午一点的,三点就能到广州,好,就定这班了。

    他紧赶慢赶,提前一小时返回了机场。他打电话告诉谢巾豪他下午三点就到,谢巾豪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说让他赶紧给孩子想个正经名字吧,出生证明上那个谢荼荼真的是太草率了,趁孩子还小改名容易。他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发誓说下飞机前一定能想好。如果一个不行他就多想几个备着,到时候让荼荼自己看着抓阄选一个。

    挂了电话,他注意到旁边坐了一个抱着两捧向日葵的女孩,她的盘发上带了一只黑色的蝴蝶结。他盯着她手里的花许久,觉得今天走得太仓促了,应该买了花给她和荼荼再上飞机的。

    女孩听到了他方才给孩子取名的对话,以为他是初为人父的男人,瞧他看自己的花出神,竟然主动提出送他一捧给他女儿。潘纯钧的确想要她手里的花,又听她称荼荼为“你女儿”,更是心花怒放。但是世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他便提出给人家女孩转钱。

    女孩大方一笑:“一把花而已,没必要。我家就是种花的,大棚里全是向日葵。正好这批向日葵开了,爸妈拉去斗南卖之前来给我送机,就顺手带了两把。太多了我拿着也费劲,你拿走一把也算是帮了我。”

    “谢谢,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

    “你女儿小名叫图图?和那个大耳朵小男孩同名吗?”

    “不,是开到荼靡的那个荼,比茶字多一横的那个荼。”

    “好特别的小名,就是学写名字的时候会累一点。对了,你的领带很特别,有链接吗?给我一个,我给我男朋友也买一条。”

    潘纯钧低头看了看胸前那条自己写了毛笔小字在上面的领带,笑出了声:“抱歉,没有链接,因为这条领带的前身其实是丽江客栈里的一块桌布。”

    往事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雨天,一个他永生难忘的雨天。他在这条领带的包围下跌入了黑暗,也陷入了她主动的爱中。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她爱他最浓烈的时候。人间多少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女孩笑笑,说那算了。忽然话锋一转,问起他女儿多大了,需不需要一个平安扣?她正好是卖这个的。她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块翡翠的平安扣,会所如果他满意的话,可以带一个给孩子。当然了,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

    女孩一口一个“你女儿”实在让潘纯钧招架不住,再说了,他是还没给荼荼买个体面的见面礼。他出生时荼荼的亲生父亲送过他一片金叶子,荼荼是他的女儿,他当然要送点什么有寓意的东西。

    平安扣——平安,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祝福吗?他当即加了女孩的联系方式,转了四位数过去,心满意足地拿下了这枚给女儿的礼物。还得意地给谢巾豪发去了登机前最后一条消息:我给荼荼准备了神秘礼物!敬请期待!

    飞机快要起飞了,潘纯钧在空姐的提示下摘掉了耳机,耳边林俊杰的《修炼爱情》戛然而止。

    谢巾豪在酒店一直等到了五点,仍迟迟不见潘纯钧。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今天格外地烦躁,她稍微放下她一会她都哭个不止。她也被女儿哭得心烦意乱,她希望他快点回来,小孩真不是人带的。可潘纯钧的电话又打不通,她只能一遍遍哄着女儿,单独循环地哼唱那首他经常唱给她的《虫儿飞》,唱着唱着有几句就不自觉地拐去了粤语版的《一对对》。

    姐姐的电话打了进来,她的语气又慌乱又带着丝侥幸:“你看新闻了吗?吓死我了!有架飞机坠毁了,就是从春城飞广州的,我真的魂都要吓丢了。要不是知道你们三个坐的是早上的飞机,我现在就得坐高铁去广西捡你们了……真的吓死我了……”

    谢巾豪已经听不清姐姐在“坠毁”这两个字后面还说了什么,耳边爆发出剧烈的耳鸣,她眼前一黑,怀抱着女儿跌坐在地。

    她点开微博,一个血红色的爆字前是一串字母和数字拼起来的航班号。她记忆力一向不赖,她当然认得,那正是潘纯钧发给她截图里的那串数字:东航MU5735。

    但她现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一定不是这四个数字,一定是她记差了,不是的,不是的……她把女儿放回床上,不顾她的哭闹,颤抖着点开和潘纯钧的头像,引入眼帘的仍旧是那串一个数字和字母都没变的组合。

    很多年后,谢巾豪回忆起那个哀痛的下午,仍旧感到心被狠狠剜了一下。

    很多年后,谢巾豪还会在午夜梦回之时看见那架几乎是垂直坠落的飞机,还能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想起他说他给女儿准备了礼物。

    很多年后,谢巾豪仍不知道他准备的那份神秘礼物到底是什么。他埋下了谜面,也带走了谜底。

    很多年后,谢巾豪还记得她因为没能从飞机失事的现场找到哪怕一根他的遗骨而泪洒梧州山野的那个清晨。她带不走他,因为他的血肉已和无数陌生旅人的血肉交织在一起,他们一道灰飞烟灭。她能带回来的他,只是一罐应该掺杂着他DNA的泥土。

    很多年后,谢巾豪还记得那个清晨那只停在她指尖久久不愿离去的黑色蝴蝶,有人说这样的蝴蝶是回来看亲人的亡灵。

    谢巾豪的柜子里仍旧锁着那条沾着血的书法领带,那是从万米高空坠下来唯一没有损毁的和他有关的东西。在他飘逸的毛笔字里夹杂着三个歪歪扭扭的蓝色小字,她幻想了无数次他到底是在什么样慌乱又跌撞的场景下写下这三个字的。

    几经辨认,她确信那三个字是:谢君安。

    匆匆赶来追悼会的潘松寒老泪纵横,他从谢巾豪手里接过那罐泥土,蹲在地上抱着痛哭了好一阵,才抬头幽幽地说道:“叶子,纯钧是我儿子,我知道他的心愿一定不会是留在我身边。我想给他在春城买一块墓地,这里四季如春,又是他长大的地方,既有夏老师在,最重要的是还有你在……他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我知道你们之间闹过分手,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通过你的考察期,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叔叔希望你能多去看看他,他一定会开心的。”

    他还谢巾豪,能不能过几年带着这荼荼去魁北克看看他,因为他想起了一位故人。他眼含热泪地说:“这孩子,像她奶奶,真像她小时候啊……”

    追悼会最后的钢琴曲伴奏她按照潘纯钧从前提过的想法,依次选了三首歌:《活着真好》《最后派对》《那边见》。她想如果他能听到的话,一定会开心的。

    墓碑是潘松寒设计的,墓头是一柄垂直摆放的剑,下面是一本翻到最后一页的书,书底刻着一句艾略特的诗:“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谢巾豪在某个于墓前静坐的温暖午后忽然读懂了女儿的名字。

    谢君安——遥祝君安,唯望君安,幸得君安。

    原来他一生中写过最丑的字是他在万米高空中的绝笔,原来他一生中说过最短的情话是起给她女儿的名字。

    谢巾豪摸着他碑上的那柄石剑,温声哼唱起那首他们都喜欢的歌来:“……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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