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林肃川感到心头猛的一颤,他连忙向着江衍方才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一切却是已经回天乏术,无济于事了.

    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在稀稀疏疏几颗星辰的映衬下折射着惨淡的寒光,雪地上,一行坚毅而决绝的脚印延伸向不远处的一棵已经枯死的松树。

    在那棵松树下,江衍直挺挺地躺在一片殷红之中,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没有了气息。

    在江衍的右手上,一把还在冒着烟的手/枪静静地躺在那里,充当着这场悲剧的创造者和见证者——江衍正是用这把枪结果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万念俱灰,却又如释重负,对准自己的颈部动脉扣动了扳机,。

    鲜红的血液,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脖颈处喷溅而出,将周围的一切——棕色的棉衣,白色的雪地,枯树下几根黄色的荒草,一并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江衍同志啊!你还这么年轻……”林肃川的声音已有几分呜咽。

    突然间,林肃川注意到,江衍的左手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

    他连忙低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纸条,是江衍在最后时刻写下的,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书。

    『我是一个可耻的叛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了让小衡活下去,我不得不给那些丧尽天良的东西当走狗,我对不计其数的同志们下过手,我把枪口对推过自己人,我不想这么做,但我没有任何选择。

    现在,我已经没有脸面去面对李昭旭,去面对千千万万名同志们,小衡已经得救,我也终于能够解脱了…

    我生命中的污点已经洗不干净了,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她们都是无辜的,希望你们不要太为难她们。

    至于我,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离经叛道的变节者,一个让其他同志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吧!』

    江衍最终还是选择了以死谢罪,为了尊严,为了理想,为了信仰。

    “江衍同志啊!你才不是什么叛徒,你是我们最好的同志啊!”

    江衍曾被胁迫过去折磨,去杀害自己的同志,却又带领着林肃川他们攻破了张瑞的驻地,为这场战争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凭心而论,江衍从未丧失过自己的良知,从未真正地堕落沉沦过,本质上,他永远都是那个坚强而忠诚的同志

    只是,江衍终究不是勾践,他可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过分强烈的责任感和作为一个真理主义者的气节却让他无法在尘埃落定之后苟且偷生。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沦为同志们的反面教材,他是一个,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相当伟大的好同志,人民会永远记得他。

    听闻这场悲剧的前后始末之后,江衡已经悲痛地泣不成声。

    江衍虽然和江衡没有血缘关系,他作为对方名正言顺的“哥哥”已经为江衡付出了大多太多。

    江衡要上学,他就全力以赴地和王校长交涉,江衡在学校里惹了麻烦,被抓进了警察局,他为了把对方保释出来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家产。

    现在,江衡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又为保护对方而不惜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联结在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比亲兄妹还要深厚。

    陵山人民失去了一名很好的同志,江衡也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

    凌恒城郊外那座荒凉的庄园里,再也没有人会等她回家了。

    并且,从那天之后,江绫开始对红色格外抵触,

    她见过自己父亲最后一面,也亲眼目睹过那片雪地上斑驳混杂的红色痕迹。

    从此,红色在她的心中和死亡,悲剧等不详的事物划上了等号。

    红色是江绫惟一能看到的颜色,在众多的黑白灰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曾将红色视作自己的此生挚爱,却又在这场惨痛的变故之后,对一切红色的事物一一哪怕只是年节时贴在窗上门外的窗花对联怀有着一种兼具恐惧与厌恶的抵触心理,仿佛正是它们让自己失去了父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同的遭遇让江衡和江绫二人分外惺惺相惜。

    江衡下定了决心,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她就一定会尽己所能地保护好江绫,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到了1874年的2月下旬,李昭旭成功攻占了依晨城,和随后的许英才,张铭君,高宇峥在恒荣城郊外的林地中会合。

    也正是在那时,李昭旭方才从张铭君那里得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他们的队伍抵达苍山脚下的那座村庄时,江衡已经被那群穷凶极恶的权威主义者们抓走了,而且,十有八九遭遇了不测。

    李昭旭和张铭君的军队,本应该在越过苍山之后就会合的,可是,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总是三番五次的发生,让他们感到措手不及。

    还未到苍山的时候,张铭君所率领的“第二军团”就通遇了一群“权威派”分子的伏击,“第二军团”伤亡惨重,也耽误了行军的进度。

    在苍山上,那些恼人的反动分子再次不合时宜的出现,这一次,张铭君吸收了上回的教训,提前做好了抵抗敌人的准备,成功击退了那些烦人的家伙,却也被他们给拉扯纠缠了许久

    就这样,李昭旭和张铭君之间,一直保持着“通讯中断”的状态。

    而且,后来居上的“第三军团”和“第四军团”,他们的行军路径和李昭旭不同,根本就不会经过江衡曾经寄宿的那座小村庄,也就更不会知道这场惊世骇俗的悲别了

    在“通讯中断”的这段日子里,李昭旭虽然一直对江衡放心不下,总是忧心忡忡的,却至少仍怀有一个美好的幻想,江衡跟上了张铭君的队伍,而且她一直被保护的很好。

    如今,李昭旭骤然听到如此噩耗,整个人都像是遭遇了一记晴天霹雳几乎要悲痛地晕厥过去。

    他清醒的认识到,现在的江衡,大概率是凶多吉少了。

    “江衡被抓去了那么久,没有人去救她,那些可恶的权威派分子都是毫无人性的,她又偏偏是个刚烈要强的人,绝不会向他们投诚妥协。

    唉,她最后的结果,大抵已经和杨雯雅同志一样了。”

    李昭旭一向是个乐观坚强的人,无论命运将多少常人无法承受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都决不会被压倒压垮。

    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情绪了,当着张铭君、许英才,高宇峥以及数千上万名同志的面,李昭旭,这个以坚强不屈著称的真理主义者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江衡啊!是我害了你!但凡我当时留下来等你,但凡那时候我带你一起走,你都不至于遭了他们的毒手啊!”

    张铭君和高宇峥一左一右地站在李昭旭身旁,像抚慰一个受惊的孩子那样温言安慰着对方。

    张尚文和许铭书也是悲痛不已,尤其是张尚文,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神色冰冷而阴沉,就像一团具象化的积雨云。

    刘空山背过身去,悄悄地抹着眼泪,他和江衡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两人在学生时代还总是针尖对麦芒的,起过不少冲突。

    可是,现在,在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同志之后,顽劣如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法化解的悲哀,在日复一日行军过程中积聚的责任感和共情能力,确实让他成长起来了许多。

    连启平却是直接哭倒在地上,似乎比李昭加悲痛更甚。

    她已经变了质,变得自私而冷漠,为了权力和名望可以不择手段,这不假。

    若是那个遭遇不测的是队伍里的其他同志,甚至是刘空山,连启平都不会为他流一滴泪,她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他人的死活,即便是为国家为人民而献身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那个人偏偏是江衡,是连启平最无法割舍放弃的此生挚爱。

    在她还没有和刘空山一起成为“英雄人物”的时候,在她被那些庸脂俗粉视作格格不入的异类时,在她一直勤恳付出却得不到半分回报时,江衡成为了照进她生命的那一束光。

    尽管连启平将过去那个踏实勤奋的自己彻底推翻,江衡的心忧天下也被她视作一种自讨苦吃的表现,在漫漫冬夜中得到的,第一也是惟一的一丝温暖,仍旧让她刻骨铭心。

    作为连启平人生中的第一个“爱人”,江衡的地位实在是不可动摇,纯洁的爱意也好,上不得台面的占有欲和支配欲也罢,无可否认的是,连启平一直深深地爱着江衡,尽管这一份“爱”,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以一种畸形的,由野心和欲望作为底色的形态一路狂奔着。

    她不忍看到,也不会准许,任何人伤害她挚爱着的江衡,噩耗传来的那一刻,连启平简直感觉天都塌了。

    她再也顾不得一直以来为自己营造的,她自认为近乎完美的形象,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比谁都要哀恸。

    “杀了那群混帐东西,给江同志报仇!”驻地之中,不少心情悲痛的同志们都下定了这个报仇的决心,将悲愤化作力量,士气空前高涨。

    许英才本来还想再用那套“客观规律”的说辞来劝慰李昭旭,却始终未敢开口,他害怕正处于极端悲痛状态的对方给自己劈头盔脸地骂上一顿,只是在心里暗自嘀咕道:

    “在这个时间点上,必然会有人要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我们没有办法干预的,客观的历史规律,谁也改变不了,他们还在悲痛个什么呢?”

    实质上,许英才的社会历史观和某些古代人所一直坚信的“命由天定”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虽然看起来像是科学进步了一些,追溯其根本,都是过分强硬地否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人在规律面前无能为力。

    夜渐渐的深了,李昭旭躺在驻地某户村民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无法入眠。

    那一刻,潮水般汹涌泛滥的回忆骤然涌入他的脑海:教会院落中那个奋笔抄写经书,渴望着由此拯救天下苍生的江衡;那个不惧风险,竭尽全力救护照料自己的江衡;那个勤奋上进,坚持要进学校读书,积极接受新生事物的江衡;那个无视他人风言风语,只是坚定着理想信念的江衡。

    “可是啊,江衡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凌晨时分,李昭旭才勉强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再一次地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江衡,他的妻子,他的知音,他的同志。

    江衡仍是在容楚城中的那副模样,穿着标志性的深蓝色套装,梳着干净而利落的短发,右手捏着笔,左手捧着书本,神色里充盈着她与生俱来的坚毅和刚强,整个人都仿佛在闪着光。

    李昭旭激动不已,想要扑过去一把抱住江衡,却又骤然间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望着周遭荒凉惨淡的景象,李昭旭感到几分怅然若失。

    只是,在悲痛之外,李昭旭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陷在这种悲观的负面情绪之中,一味的流泪和哀悼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情要做,更漫长的道路要走。

    现在的斗争,对于真理主义者们而言,已经到了一个最重要也最艰苦的时期,整个陵山国,除了作为首都的恒荣和地理位置较为偏远的嘉真之外,都已经得到了成功的解放。

    在战事接连不顺的状态之下,气息败坏的蒋经纬几乎把所有能调动的军队都给调动了起来,还在恒荣城里强行征召了数以万计的民兵和苦力,把整个首都围得像个铁桶一样“坚不可摧”

    “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时刻,李昭旭明白自己更不能消极懈怠,亦或是自负轻敌、意气用事。

    “只有振作起来,激发起同志们的士气和斗志,我们才能彻底打破蒋氏政权的丑恶无道,才能让千千万万的陵山人民夺回自己当家做主的权利,才能……为江衡报仇。”

    李昭旭终究是个理性胜过感性的人,他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能够在悲痛之外竭立保持住自己的理智和谨慎,知道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节点下,什么才是自己最应该做的。

    “无论是沉湎于悲哀,从此意志消沉心灰意冷,还是纵身于愤怒,然后失去理智,意气用事,都会有害于我们斗争事业的顺利进展,

    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也要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要对于敌我双方的状况拥有着清楚而深刻的认识,为最终的胜利做好量的积累。”

    很快的,李昭旭就从悲哀中走了出来,重振旗鼓,继续投身于伟大而艰苦的斗争之中。

    直到两周以后的三月十一日,林肃川也率领着自己的军队前来与李昭旭会合

    正是在那时,李昭旭在众多的同志们之间看到了那个让他感到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一是江衡,她回来了,她带着他们的女儿,跟着林肃川的部队一

    起回来了

    李昭旭惊喜万分,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

    失而复得的喜悦,给予李昭旭一种前所未有的,雨过天晴般的希望。

    “衡,你终于回来了……”

    李昭旭和江衡相拥而泣,紧紧地抱着对方,久久不愿分开。

    “我回来了,可是,江衍同志,他……牺牲了。”

    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早春时节,千百万陵山人民共同的信念汇聚成了一条闪烁着金黄色光芒的长河,向着遥远的天际滚滚奔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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