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今月和苏清辉伫立于一幅油画前。

    “这是你画的?”听起来是在提问,却是一句陈述。

    “在新德里时画的,走得急,拜托那边的同事帮我邮寄回来的。”

    “原来你还会画画!”江今月毫无算计的“讨好型人格”冒了出来,她总习惯于充分给对方情绪价值。

    江今月在西双版纳看过苏清辉画地形图,也看过他和装潢设计师交流想法时,随手速写的草纸,偶尔对苏清辉描述剧本的某个场景,表达不清其中的空间概念,苏清辉会按江今月的想法画两笔……江今月早发现他有美术功底。

    江今月从对付那两位黄糖老直男的回合中发现,自己表现得太聪明,会剥夺对方说话的享受感。江今月故意不动声色,就可以看到对方更多表演。

    江今月对苏清辉心思不似如此,是一种畸形的“爱他就给他更多倾诉的机会”。

    “小时候,我爸希望我学画画,但我不想,美术省统考那天,我参加了个数学竞赛,还拿了个名次。”

    “希望儿子做美术生的父母还蛮少见的。”

    “我爸妈领养我之前,还有一个女儿,七岁时去世了,她三岁时画画就特别好……”

    江今月从苏清辉的语调中,听不出克制某种情绪的波动,或许曾经有过吧。

    苏清曦从未告诉过她这件事。

    那么,苏清曦的降临,是不是会让童年的苏清辉认为,他们的亲生女儿回来了。他……是多余的?

    仿佛,苏清辉知道江今月在想什么似的:“我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拿画笔了,我以为我会在数学系毕业,然后一辈子在高校里,平时写写论文,社交活动最多不过是玩玩论坛,成为一个理工科怪人。”

    江今月笑了:“那还真是有点浪费呢。”苏清辉伸出手指,摩挲着画中女孩身上的那束阳光“这画里的人不知道,那一刻她有多好看。”

    清澈的水流将凸起的石头洗刷的干干净净,映出河床的红土,几十只蓝蝴蝶聚在石上,展开翅膀泛着光,微微颤动。女孩裤脚挽于膝盖之上,河面上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腿,背包上沾着泥土,马尾自然的垂在前胸,水珠落在头发上,狼狈掩盖不住她持手机拍石上蓝蝴蝶的喜悦。

    她斩妖除魔至此,偶得珍宝为赏。

    “苏清辉!”站在河水中央的女孩唤着他的名字。

    她说自己是运动白痴,爬山时一路被苏清辉连拖带拽,苏清辉感受到她自觉成为“包袱”的愧疚。哪怕对于苏清辉来说,照顾她毫不费力。

    但是她不知道,她这般独立的女孩几乎将每一步交付于他了,还能在看见美景时,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力量跑到水流最湍急的地方去拍照。

    那一刻,苏清辉觉得她救了他。

    无论是少年时挣扎于身世的心结,努力饰演儿子的角色来处理家事,还是选择导游、公益事业、翻译的这几年,凭借的是一份韧劲儿咬牙坚持到现在。

    而她,同样在这个世界难过着,好歹懂得逗自己开心。

    爬山时,她压抑大哭的神情让他的心揪在一起,明明被他拖拽搀扶着,体能方面没那么消耗了。即便是他在予她力量,江今月依然紧绷着脊背,重心始终在自己身上,如果她将力量交付于他,会发现脚下的路轻松很多。

    毫无疑问,她不信任他,苏清辉并未因此感到受伤,她似乎认定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不可依赖,而他是“之外一切”的一部分。

    那时,苏清辉隐约感受到,她崩溃边缘的情绪来自更深的东西,他想去了解。

    谁想得到呢,翻过了山,在雨林中涉水时,江今月如一株几近干枯的植物舒展开枝条,复又鲜活起来。

    江今月喜水,他记下了。

    “江今月,”被唤了名字的人从画中记忆回过神,“虽然我们重新在一起,感情比之前更好,但我知道你对感情的防御心依然很重,对我们感情能走多久依然迟疑。”江今月想为自己争辩,动了动唇的确不知要说什么。

    苏清辉确认她不会说什么时,继续道“我知道,我没有竞争者,或者说,没有称得上对手的竞争者。你说,你总会想起我在西双版纳带你徒步全程,觉得你是我的拖累。你怕我总有一天会疲惫,然后离开你。”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没耐心听完我说话,我就总在想,亲妈都没耐心等自己说话,更别提让其他人等自己做任何事。”

    牵过对面人的手,真诚地低语:“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听到句号、感叹号、问号,如果你说了省略号,我会再等等,看你有没有补充。”

    江今月听着他的情话,睫毛沾上泪意,可这姑娘过分清醒:“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止是很愉快的说话聊天。”

    大胆地为她拂去眼角的那滴泪,继而覆上她的脸庞:“我很贪心,才不会满足只和你聊天。”

    他的情话换来面前女孩歪头一嗔。

    “你知道我出国之前,和多少个心理医生聊过天吗?”

    原来,她也可以成为他的解药。

    “你知道,我的记忆力很好,但是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对两岁时发生的事就有记忆了。”

    江今月眨眨眼“你记住了什么?”

    苏清辉没有即刻回答,动了动嘴角先露出笑意,更加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女孩,看得江今月发懵。“你两岁时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我曾经尝试和一些朋友说过,他们都不相信两岁会有记忆。后来就不和别人说了,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

    江今月脱口而出:“我怎么会不信?”

    苏清辉想了想:“因为你是个编剧,你每天都在创造‘难以置信’。”

    江今月深深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此刻她相信,在他心底她就是一个编剧——优秀的、自由的。

    她发现,这个无数次将她从深渊拖起,陪伴她往前走到这里的人,竟也有这般不自信的一面。原来他们如此相似,他在她眼中是强大的,那么,可能……他心中,江今月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优秀。“优秀”这个形容词,不那么合适,是“美好”吧。

    如果江今月看得见自己此时的神情,定会被眼中的深情吓得掩面而逃。

    “我给你看过我三岁生日拍的照片,我抱着月亮夜灯的那张,记得吧。”

    “当然,你的儿童房好漂亮,那个年代太罕见了,你爸爸妈妈对你很好。”

    “三岁之前,我的床头没有月亮。”

    江今月有些迷惑,转瞬恍然,缓缓抬头看着他。“不仅没有月亮,照片上的一切通通没有。”

    江今月看进苏清辉的眼里,甚至向前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动了动唇,咽下酸涩。

    原来,他从那么小就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是“不属于”这个家庭的。

    “江今月,我两岁时是有记忆的。我从来不觉得你妈妈的无心之失给你带来的心结是矫情……”

    “我明白了。”

    一个人从有记忆、有意识时,便怀疑着自我存在的合理性。

    苏清辉弃理从文、放弃钻研的思考方式,选择简单的生活是为摆脱什么,远走异国多年又是为了逃避什么,非常清晰而明确了。

    江今月不敢深想,又为他不忍。

    “我妈是一个典型‘存在即合理’的人。她青春年少时有很多优秀男人追求她,有的高学历,有的位高权重,但她从未后悔嫁给我爸……因为既成事实,也是因为我。”江今月道,目光贪婪地落回那幅画上,折射着斑斓色彩的水花上。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以为我听不懂,就会和我说一些男女情感话题,她说男人和女人情感、思考方式都是不同的,因为生理结构就是不同的。

    我妈说,她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爸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对孩子感情就那么一丁点儿。”

    江今月早知道,她的妈妈,不仅是一个母亲,还是一个漂亮女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寒雨桐曾对江今月说,如果她是男的,恐怕江今月都不会知道自己父亲是谁,身为一个双鱼座,早就游走了。所以她生而为女人,遭受许多女人的苦,也是合理的。

    江今月倾诉完,便有点懵,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这番话,大概想和他“一起比惨,痛苦减半”。

    虽然,话说出口也发现,人的经历是很难放在同一个维度比较的。

    更有甚是,“吾之砒霜,彼之蜜糖”。

    “你之前有和别人讲过吗?你的身世。”

    苏清辉将画纸翻转,背面的右下角写着:“花懵懵和灵药”。

    江今月嘴角弯起笑意,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这么油腻,不适合你。”

    “一顿吃半斤麻辣香锅还嫌油腻了。”

    “给你吃心疼了?下次我自己买菜!”

    “婚前的确是要考虑家庭分工问题。鉴于我们俩做饭厨艺都不错,可以轮流买菜、做饭。”

    ……江今月瞪起苏清辉,眼中的神采始终是柔的。

    “当然啦,忙的时候可以把家务交给另一个人,我相信你会一直忙于写小说、写剧本的。”

    “……”

    “江今月。”

    “嗯?”

    “我没和别的女生讲过我的身世。”

    纵然江今月坚信发生过的每一桩大小事,时间和地点都是最合适的安排。却也忍不住想,如果他们彼此相遇更早些,这些年会不会过得更好。

    这是,终于遇到那个相逢恨晚的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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