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当下没说什么,与大老爷霍雲径直前往书房。两人关上门,商议安置将士的要事。

    但那会大夫人是与大老爷一同走到院子的。东厢房内小姐俩的对话,霍霆能听到的,大夫人也全听见了。

    她走进东厢房,刚想发火却瞧见——

    做错事的俩小姐妹,在床边并肩坐得上身板正,惭愧得耷拉着小脑袋瓜,像两只同甘共苦的缩头小乌龟。

    “娘,我知道错了。”

    “大伯母,姝儿也知错了。”

    大夫人瞧得又气又想笑,但仍强行板住脸:“千羽,你自己瞎胡闹就算了,姝儿那么乖,也被你牵连进来。他如今不仅是你们四叔,更是霍家家主,万不能忤逆不敬。等会他出来,你们得好生赔不是,听到了吗?”

    “听见了,我等会一定向四叔郑重赔礼道歉。”霍千羽爽快应下。

    “……好,让大伯母费心了。”

    华姝轻轻应声,脸色有些胆怯苍白。

    然后她扶着霍千羽坐到轮椅上,两人跟在大夫人身后,乖乖到主屋里等。

    霍霆在书房内室谈事多久,华姝心里就忐忑多久。

    手办白玉镂空麒麟香炉之中,丝丝缕缕的淡青色烟雾,与同门而入的莹白月光,在她眼前纷繁缠绕,再轻轻消散。

    如此反复,剪不断,理还乱。

    终于,书房门在爽朗大笑中被打开。

    大老爷霍雲推着轮椅,从门内缓步走出,“还得是澜舟,不愧是咱大昭的战神!你这别出心裁的思路,我越想越是佩服。”

    “大哥言重了,后续澜舟烦劳你之处,还会颇多。”

    霍霆坐在轮椅上,虽然身量相对矮些,但谈笑自若的强大气场,无人敢小觑。

    “一家人不谈麻不麻烦的。真要计较,往后还不是我们烦扰四弟居多?你别见怪才是。”

    大夫人笑吟吟迎上前,接过话茬:“晚膳这就能上桌,四弟吃过再走吧。这俩孩子刚还说呢,许久未与四叔坐下来一同用饭了。”

    说着,就回头给两人拼命使眼色。

    霍霆顺着大夫人目光看去。

    霍千羽大大咧咧近前,笑着附和:“是啊,四叔一起用晚膳吧。侄女多年未与您亲厚过,不了解您性情,兀自说错话,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另有一俏脸皮薄的姑娘,半怯半臊地躲在她轮椅身后,不声不响、又想尽办法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垂眸瞧着脚尖,“先前是华姝出言无状,还望……您别往心里去。”

    声量轻轻的,却是向他郑重地欠身行了大礼。

    对外示人的半张娴静玉颜,和圆润耳垂上,都淌着不自然的粉,长睫频繁眨动得厉害。

    就那么怕他?

    因为他眉骨有疤,长得凶。

    而且是,特别凶。

    霍霆凝了她片刻,转而看向大夫人,“也没说错什么,大嫂不必责备她们。”

    语气一派坦然。

    华姝听完却不是滋味,悄抬眼看去,冷白的烛光洒在他菱角分明的侧脸上,虽透着幽冷,实则是位阳刚俊毅的美男子。

    堂堂王爷何须屈尊降贵,当众承认自己长得凶?

    他是出于对小辈的包容,还是因为……

    怎知这时,男人忽而转过眸来,“待同桌多吃几回饭,会好些吧。”

    像顺着大夫人母女说些客套话,又像是在问谁。

    华姝偷窥的目光被他撞个正着,在那双洞穿力极强的凤眼威逼下,心虚地轻点点头,耳垂发烫。

    分明前不久,两人才一道用膳过。

    他失明不方便,大多时是她亲手喂饭。起初男人还算规矩,后来不知有意无意,他的唇时不时会擦过她指尖,灼得她心头发颤……

    “那是自然。”

    身前,霍千羽则爽快应道。

    大夫人亦是附和,板脸点了点霍千羽,“都怪这臭丫头胡闹,姝儿一向懂事。”

    她不知怎的,热络回忆起来:“你们四叔离家那会,姝儿你们年纪小,难免不记事。但我依稀记得,姝儿幼时最黏着你四叔。

    有一年,你那会还没凳子高呢,就敢往你四叔的进士文牒上画画,差点被你爹打屁股,最后还是你四叔护住了你。”

    霍千羽惊奇回头:“没想到啊,姝儿,你这位女少侠比我出名还早呀?”

    华姝不自在地拢了拢耳边发丝,“我不记得了。”

    怎么打小就欠着他的呢?

    这下更是还不清了……

    她懊恼地想,他十五岁中进士,她那会才三岁。记不得的人情债,能暂时不认吗?

    幸好大老爷霍雲瞧出她的尴尬,制止住大夫人,“你好好地提这些作甚?姑娘们都大了,正是脸皮薄的时候。”

    “害,我原想着,让姝儿多与她四叔亲厚些。”

    “那倒不如,让姝儿给她四叔瞧瞧伤势。”大老爷笑着同霍霆介绍:“澜舟,可别看咱家姝儿是个姑娘家,医术颇得你华不为兄长的真传。让她给你瞧瞧,兴许能恢复得更快些。”

    霍霆从遥远记忆中,慢慢抽回思绪。

    在少时平静安逸的日子中,似乎是有过一个令他屡次啼笑皆非的粉团子。小小的一只,但颇有鬼主意。

    而眼前的姑娘,始终低眉垂眼,显然对他抗拒得紧。

    “华兄长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

    霍霆轻扯嘴角,“不过在外征战数年,我于她们的确陌生。待熟识了,再诊脉不迟。”

    大老爷见状,也不好再坚持:“如此也好,那就先用膳……”

    “姝儿愿意为四叔诊脉。”

    房间内,意外响起一道和软如云的声音

    始终安静似水的少女,轻轻打断大老爷的话,莲步轻移上前,“入秋后易困乏,我近日正要给大伙缝制一批助眠安神的香囊。给四叔诊过脉,也能对症添置香囊里的药材。”

    只是垂在衣摆前的玉手,无声搅着,昭示着紧张与不安。

    霍霆看着她,意外挑眉。

    说不清是因为她心口不一的举止,还是那两声“四叔”。

    华姝也是反复斟酌,逼着自己迈出这一步。那血燕的银钱,她暂时还不上了。如今难得有个偿还他人情的机会,她得抓住。

    早点偿清人情,才能早点划清界限。

    “表姑娘,王爷既说了过几日,你也就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吧。”

    静候旁边的长缨,唯恐自家王爷身体状况泄露,上前一步拦住华姝

    他不知山中事,华姝完全理解,自责是她大意了,忙不迭应承道:“那就改日再……”

    “长缨,退下。”

    长缨意外回身,“王爷?”

    这些年在军中,他家王爷向来说一不二。作下的决定,岂会轻易更改?

    霍霆:“退下。”

    “是。”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气氛不免微妙。

    大老爷看着主仆两人的反应,不好再轻易开口。

    霍千羽母女更不敢替家主擅自作主。

    华姝心中也五味杂陈。总感觉是自己多事裹乱了,一时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

    “过来。”

    熟悉的口吻,适时响起。

    威严不容抗拒,且不言明何人。

    偏偏又像是,专门指代她的叫法。

    华姝的两只脚就这么脱离了大脑掌控,习惯性朝他走去,等反应过来时,抿唇暗骂自己不争气。

    大夫人见状,倒是由衷欢喜:“姝儿且给你四叔诊脉,我去安排人上菜,等会正好赶热吃。”

    “好。”华姝朝大夫人感激一笑,然后站定在霍霆跟前。

    尽可能自然地,与之浅浅对视一眼,就匆忙蹲下身,垂下眼帘。

    纤细圆润的指尖,轻轻扣搭在他膝头的麦色阔腕上,凝神感应脉像。

    起初她只当他已彻底康复,只想着往调养方向诊断。不曾想,男人一惯雄健有力的脉搏,竟有些后劲不足。

    她不由蹙起眉心,又换作另一只手叩诊,结论相差无几。

    “这……怎么会”还有余毒?

    她离开山上时,分明已将后面几日的药包都搭配好,只要按时服用,即刻药到毒除。

    华姝一时顾不得旁的事,下意识仰头去看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低语,询问道。

    霍霆垂眸瞧向她,小小一只乖巧蹲在他腿边,更像是只娇小绵软的兔子。

    纯净水眸中充满困惑与忧切,微张的唇瓣细嫩而红润,仰头伸长的纤颈,白皙得诱人……

    他及时别开目光,肃然看向她眼,微微颔首。

    “可……”

    华姝还想追问什么,才发觉两人姿势过于暧昧了。

    尤其他低下头后,挨得更近,鼻尖只距两三寸。近得都能瞧见他眉骨疤痕尾部的细小弯钩形状,偶尔甚至能感受他温热的呼吸。

    她呼吸被烫得一紧,慌忙起身,退回到霍千羽旁边。

    一来一往,不过三两息。

    两人交流得悄无声息,且心照不宣。

    旁边,与霍霆真有血亲的霍家父女,反倒成了不知情的外人。大老爷关心道:“姝儿,你四叔身子如何?”

    考虑到霍霆的伤势机密,华姝应道:“姝儿才疏学浅,得回去翻看过医书才好定论。”

    后面半句话,她是看向霍霆说的。

    他这种情况特殊,的确得从长计议,稳妥下药才行。

    治好他的伤毒,山中的救命之恩才算彻底抵消。

    虽然他不再计较,但她不能不认。

    但祛毒颇耗银钱,又该从何处筹措?

    华姝拧眉思忖,转而想到个法子。

    待过几日,结识外面的大夫后,或许可以问问他们医馆中缺不缺坐诊的大夫!

    *

    当晚,霍霆以要务待处理为由,最终没留下来用晚膳。

    华姝目送长缨推着他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孤寂夜色里,只剩庭前梧桐树下的满地昏黄。

    叶的离去,不知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曾挽留。

    刚刚大老爷再一次相邀共用晚膳,霍霆做决定前,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瞬。

    她的心思瞒不住他,他选择了成全。

    诚然,霍霆离去后,华姝自在不少。

    晚膳时,大老爷让她帮着为三军将士看诊的事,自是无有不应。霍千羽兴冲冲表示,自己久病成医,要去帮忙打下手。

    几人有商有量,一拍即合。

    约定三日后,两人跟随大老爷,前往临时征用的医馆,进行坐诊治疾。

    这期间,华姝提前做了许多准备。

    次日早早起床,去收割药田的药苗。

    大夫人带动整个大房的仆人前来帮衬。大伙有说有笑,从东方破晓,一直到头顶骄阳,干得热火朝天。药苗虽不是最繁茂之时,但看着满满当当十几捆,大伙皆是心满意足。

    午后,华姝重新沐浴更衣后,就倚在小轩窗前,专心翻看几本医书古籍。

    一方面,重点查看治疗刀枪箭伤的法子,为后日的坐诊攒足经验。医术过硬,才有可能被其他大夫请去自家医馆坐诊,进而早点攒够银钱,了清山中的诸多恩怨。

    另一方面,也为霍霆体内的余毒,寻觅不伤身的治疗法子。那般孔武骁勇之人,合该一辈子发光发亮。

    至于外面因昨日闹架、生出来的那些流言蜚语,她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这时,白术忽然欢喜地跑进来,“姑娘,老夫人派人请您过去看皮影戏!”

    她想着,自家姑娘这会肯定心情不好,正好可以过去解解闷。

    华姝头也未抬。

    老夫人那块有戏班子,阖府女眷必会全过去陪看。女人多的地方,总会是非不断。

    她如今正是蜚语缠身的时候,还是别往前凑了。

    见她兴致不高,白术卖力游说道:“听说是四爷命人请的,这回的戏文应会甚是精彩。姑娘再不走,可抢不到看戏的好位置了!”

    “……王爷?”

    华姝慢慢抬眸,有一瞬怔神。

    离中秋节还有近半月,他一个不爱看戏的武将,如何会在今日请来戏班子?

    “白术,去瞧瞧都点了哪几出戏?”

    白术见她终于有了一丝兴趣,只当姑娘想瞧瞧有没有自己爱看的戏曲,赶忙飞速去寻全部的戏曲清单。

    很快气喘吁吁地折返:“姑娘,具体戏目说是等会现场点。不过我悄悄听见那戏班子的人说,四爷点了一出‘孔融让梨’,最后再揭秘。”

    华姝提笔写药方的手,悄然顿住:“孔融让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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