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风渐起,天色乍变,连月都藏了起来。

    寝殿中,床榻上的女子一直眉色紧锁。

    崔宥眠梦里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她也就七岁左右的年纪,白家婶婶与母亲交情极好,总是领着白翊许来府中做客。

    她将白翊许骗到府中的一处阁楼,央着说在这里放风筝必然能让远在边疆的父亲看到,那么父亲就知道她们想他了,就会回家来。

    白翊许被闹得不行,哭笑着说:“这是骗人的。”

    这一下可把崔宥眠气恼了,她拉着他不依不饶,非要放风筝。白翊许争不过,寻了上好的宣纸和竹支,两人准备糊个风筝,再在上面写上父亲两个字。

    制作的时间挺长,她记得从午后日头高照直至日光西斜,总算大功告成,而这时她的脸又被白翊许涂了一脸墨汁。

    崔宥眠两手叉腰,凶狠狠道:“好你个熊掌,等会儿罚你去捡风筝。”

    他们好不容易将风筝放了出去,没飞几下,风筝便落进另一个院子。

    待两人跑进院子才发现崔宥琰被落下的风筝砸到,他原是在树上看书,此刻跌落下来,伤了腿脚。

    没听到崔宥琰的哭叫声,倒是一直守着的秦嬷嬷慌了神,叫嚣着要带她到老夫人院子,好好收拾她。

    自崔宥琰出生,老夫人便像看眼珠子一般照看着他,将身边得力的两个嬷嬷都送进了柳氏院子,直到崔宥琰被父亲带去军营才又召了回来。

    母亲得了消息时,她已经被带去了寿安堂,关了起来。

    后来,她累得靠在墙角边快要睡着时,迷迷糊糊中听到堂前祖母训斥的声音,质问母亲是不是故意唆使孩子来害将军府的子嗣,她这个当家主母是不是容不得人之类的......

    她不清楚母亲答应了什么,只记得长姐候在寿安堂门口,见她出来,将她领了回去。

    大抵是太累了,她睡了一觉,醒来后才发现长姐双眼通红,她问她,“母亲呢?”

    长姐别过脸,什么也没说。

    梦到这里,崔宥眠似乎记起来,母亲被祖母罚跪祠堂,她替她担下所有,若是崔宥琰腿脚不能痊愈,就拿她的一双腿去赔......

    梦境渐渐模糊,长姐脸颊上是止不住的泪水,可是在对上她的眼时,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她记得她摇着长姐的手臂,“长姐,我要母亲,我要母亲。”

    一向温和的长姐却此刻冷了脸,“我们再也没有母亲了!”

    ......

    “不——”

    或许因为太痛,崔宥眠想要叫出声,却发现根本叫不出来。

    寝殿中一盏宫灯散发出微弱的光,守在床边的喜儿单手倚头打着盹儿。

    夜静悄悄的,崔宥眠从床上爬起,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她的母亲被困在了寿安堂,她要去救她,去告诉她,她的女儿做错了事不需要母亲替她背着。

    崔宥琰是因为她受伤的,她去赔,她去跪......

    女子打开房门的声音惊动一直在暗处守着的谢宣旻,他抬眼望了望夜空,乌云密布,风带动枝丫上的叶沙沙作响,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一场大雨。

    可这个时辰,他却见到崔宥眠失魂落魄般跑了出来。

    他追上她的脚步,在芳华殿不远的拐角将人拦住,有风席来,卷起路边的几株海棠,花瓣就这么飘了下来。

    “你去哪儿?”

    崔宥眠有一瞬间的呆滞,堪堪回道:“母亲被祖母罚跪在祠堂,我去带她出来。”

    谢宣旻心头一怔,才发觉面前人的不对劲,大抵是梦魇了,还未完全清醒。

    男子轻步上前,将女子抱住,他拥着她,语气说不出的柔和,“乖,你做噩梦了。”

    他的话并未起到效果,崔宥眠哭着问:“那我母亲呢?”

    谢宣旻心有触动,却还是如实道:“崔夫人五年前就......”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崔宥眠推开,她嘶吼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不!不是!她只是被祖母罚跪!”

    不知上天是不是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伴着女子的哭声,天边雷声乍起,接着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

    崔宥眠甩开谢宣旻,又向着宫门跑去,跑得急,却崴了脚,一个不稳,整个人就要摔倒,谢宣旻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听话,你身子还未好,我送你回去。”他猜测,她大概又梦到过去,那个让她无法释怀的时刻。

    有雨打在两人身上,崔宥眠却冷笑两声,她抬眸,对上男子的眼,一字一句问出:“那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宣旻心头一震,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失魂落魄的原因,并不是真的梦魇,而是,他一直想瞒着她的,五年前崔夫人的死因,她知晓了!

    “我——”

    他想解释,崔宥眠却紧盯着不放,“所以,你一早知晓,就这么看着我像个傻子般活着!”

    风声夹着雨声,崔宥眠哭着又笑着,雨水顺着她的发丝划过女子的眉眼,苍白的小脸血色褪尽,谢宣旻心中不忍,伸出手想替她擦拭。

    女子别过脸,捂住心口,几乎绝望道:“你可知我如今失去了什么!我以为我们风雨同担,至少、至少你不会瞒我!你会是我的倚靠!”

    看着她如此,谢宣旻又怎会好过,他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个窟窿,连忙信誓旦旦补上,“我一直都是你的倚靠!”

    然而,崔宥眠却是没有听进去,继续道:“我以为自己拥有了半边天,却发现根本就不是!自始至终我就是一个人,被所有人排除在外!

    你们看着我变成不孝女,变成害人凶手!”

    雨落得猛了,却没能淹没女子的哽咽声,近乎咆哮的质问:“谢宣旻!二殿下!你能告诉我!一个人心怀愧疚该如何活下去!”

    当初,谢宣旻选择隐瞒就是不想见到她如此,可他好像还是做错了......

    哗啦啦的雨在这一刻似乎再无顾忌,倾盆而下。

    崔宥眠身着湖蓝色的中衣,散着发,心口处是当初他送给她的璎珞。

    却见谢宥眠眼中一抹讥讽,她用力拽下,因为雨夜,璎珞缀着的翳珀失了光彩。

    “你看!没了月光它便黯淡无光!那人与人失了信任,又当如何?!”

    雨水打湿了彼此的眼,那串璎珞像失了生机自女子手中滑落......

    有什么自谢宣旻心中一点点遗失,如同这一刻,璎珞上掉落的翳珀,在雨水中渐渐沉埋......

    谢宣旻穿越来此,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心慌,他想挽回什么,上前死死将崔宥眠抱紧,似乎他一松手,怀中的人便会失去!

    他连连道歉:“是我不好!该早些告诉你,这样我们一起面对......”

    !

    只是这些话,太晚了。

    怀中的女子挣脱开,哭声中带着冷漠,听不出任何悲喜,“别跟着我!”

    崔宥眠任由大雨将自己浇了个透,却还是觉得有什么压在心口,难受得令人直不起腰,她踉跄地转过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宣旻想要跟上的脚步在那句话后怎么也迈不开,身后,阿泗撑着伞急急找了过来,脱口便是,“主子,刚查到,二小姐当知晓崔夫人入宫一事的真相......”

    只是,话落在雨中,男子无动于衷,只一双眼紧紧跟着雨中的背影。

    阿泗这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正不知如何开口时,谢宣旻吩咐道:“给二小姐。”

    阿泗怔住,立马反应过来,忙追上女子的身影为其执伞。

    伞下的人仿佛被抽了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阿泗几次伸手都被她避开。四周的雨打湿了原本开得正艳的花花草草,一阵狂风袭击后,沾着雨水的枯叶残瓣落入地面,碾如泥土。

    崔宥眠机械般向着皇宫的一角去,看那方向,似乎是墨学堂,又似乎是繁星台。

    阿泗紧随,身后一道炙热的目光,如影随形。

    行至墨学堂,女子并未停驻,当发现崔宥眠是去往繁星台时,身后那道目光更加如芒在背。

    繁星楼是景都最高的殿宇,足有七层佛塔高。四周多是葱郁树木,在这样一个雨夜显得格外静谧。

    崔宥眠的敲门声就显得十分清脆,只是她刚敲两下,里头就有人开了门。

    仆童立于门侧,仿若早就知晓她的到来,他转达着寒月的话:“我家国师让小的告诉储妃,您想求的答案,他不知。”

    这时的崔宥眠浑身湿哒哒,有雨水自发间滴落,沿着女子的脸颊,混着眼角的泪笑出了声,“不知?!国师大人能探未来!五年前既能赠药!又有什么不知的!”

    说到最后,谢宥眠似乎再没了力气,支撑她的唯一念想也在这一句‘不知’里破碎,她以为他能赠药给她,至少不似表面那般嫌弃自己,当年母亲入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能给她答案。

    原来,终是她想多了......

    也是,像她这样的人,清风朗月如他又如何看得上......

    崔宥眠整个人昏昏沉沉,眼前渐渐模糊,向着地面倒去......

    一直跟着的谢宣旻终于不顾一切,奔上前将人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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