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台的二楼,灯火通明,寒月一袭白衣,银发散落,在这样的雨夜,男子如吸魂呐魄的妖,此刻凭栏而眺。

    仆童名唤小凡,欲言又止,“大人,既然放不下,为何又拒之门外?”

    “放不下?”寒月重复了这一句。

    仆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道:“难道不是吗?五年前本不该是您出关的时候,不知您感知了什么,睁眼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皇宫。

    小人以为皇宫发生了大事,但您徘徊在宫门外,最后却只是为她赠药。还有就是现在,自从回宫后,您就一直临北而望,起初小人不明白,直至今夜储妃到来,您该是一早便知她会来寻吧。”

    寒月沉默,望着雨夜中几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或许,小凡说得不错,他当是放不下那个小女子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约就是五年前吧。

    他睁开眼后,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次他一定会护住她的。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天地间的一切,亦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寅时初,大雨渐弱,夜静了下来。

    繁星楼与其他殿宇不同,自底层至顶层的正中上下直通的,像是一根巨大的空间圆柱直达苍穹,顶端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琉璃,天气好时,能看到璀璨的繁星,故得此名。

    而登上高楼的梯子层层递进,像极曲线环绕四周。每一层都有露天白玉栏杆,至顶层眺望,视野十分开阔,能将整个景都尽收眼底。

    最底层摆满了博古书架,一排排列开,收罗了上千万书卷。

    二楼正中是做工繁复的壁画石台,石台上归置了寒玉棋盘,景和帝喜欢对弈,在寒月出关的日子里时常来此切磋一番。

    南侧临窗,黄花梨的书案上几盆修剪精致美的盆栽,里头是叫不上名的花卉。

    北侧有一张低于石台的石床,石床上十分简单,只一条薄被和一只玉枕,那是寒月休息的地方。

    在石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一夜风雨,他未能入眠,只是盘膝休憩,此刻面色却渐渐凝重,须臾后猛地一下惊醒。

    寒月喘着粗气,眸中闪着彷徨,冷静几许才缓缓起身,向着顶层走去。

    整个繁星楼中静悄悄的,只剩男子沓沓的脚步声。

    又是那个预知梦。

    人人都道寒月国师能探未来,知晓祸福,得天意护佑天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能探未来,知晓祸福!皆因他是重生回来的,大景近百年的重大事件他都了如指掌。

    只是重生回来的记忆轨道却是反的。

    天地间,遵循自然道法,先开花后结果。

    于他,却是先结果后开花。

    凭着前世的记忆,他能知晓十年后的事情,但往往都只是先看到结果,再在特定的事件或时间里陡然记起产生这一结果的过程。

    所以他才会每五年闭关,后五年又出关。

    一如当年,他一早知晓崔夫人的悲剧,最初却无法得知导致这一悲剧的因缘。后来,可能因为那些年崔宥眠追着他跑,在闭关中被那股甜腻缠绕,崔家的悲剧才完整的呈现。

    那一刻,伴随而来是强烈的锥心之痛。

    重生时他尚在襁褓,一直是道衍带在身边。

    面对尚是婴孩的他,道衍仿佛就能看透他的身体与他灵魂对话,所以当他能说话,开口的第一句话:“缘何如此?”

    那时,道衍笑着拍拍他的脑壳儿,“当是心有执着。”

    以前,他不知,他的那份执着究竟在哪儿,直至被一女子缠着追着。

    仿佛在前世他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她的出现渐渐清晰,他开始有了关于崔宥眠的预知梦。

    与其说是预知梦,不如说是他丢失的前世记忆正在一点点回笼。

    寒月心绪不宁,夏末秋初的时节,入夜的雨水在晨光中晶莹剔透,他来到繁星楼的最顶层俯瞰都城,风夹杂着梦里的画面。

    大红嫁衣的女子在一片喜庆中入了宫中,可是他却看到女子眼含泪光,心如死灰,在那个白雪红梅相映的天地间,手执利剑抹了脖子.....

    没来由的,又是一阵锥心的痛,寒月面上不显,手却紧紧握着面前的白玉栏,眸色无悲无喜。

    或许正如小凡所说,他放不下那个女子。

    前世,他与她必有羁绊。

    只是,他当对她无心的,又是何时,她入了他的心,成了他的执着?

    **

    一夜大雨后,接连数日都是晴天,只是早晚渐有寒意。

    又是一个阳光甚好的日子,沉寂了几天的芳华殿有了响动。

    这些日子,因为崔宥眠那一夜再次受凉,这些天她发着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只知道不断有人前来,又不断有人离开,噪声一片。

    她睁开眼时日头正好,有一抹阳光透过窗折射在房内纱幔上,崔宥眠就这么望着日光从东南角渐渐溜到屋内另一角的花盆处。

    悄无声息。

    喜儿端着药进门,见人醒了,兴奋地凑近,“小姐,你总算醒了,可把喜儿吓坏了,你不知道太医说你郁结在心,恐药石无医。”

    小丫头一如既往叽叽喳喳,那股高兴劲在瞧见床上的女子眼角无声掉落一滴泪后噤了声。

    这些年她从未见自家小姐这副模样,以前不管遇到任何困苦险阻,小姐总能镇静自若想到各种法子来解决,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向阳而生的光,那么勃发有韧劲。

    而如今的女子却如秋风里的落叶,萧瑟的毫无生机......

    似乎印证了太医的话,若是不能解了心结,只怕难得天人之寿。

    “小姐,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喜儿顿时慌了神,扑到崔宥眠身边也跟着掉眼泪。

    许是听到里头的动静,一直在外主事的崔宥安,领着丫鬟焦急地赶了过来。

    床榻的人侧身而卧,目光呆滞望着窗外,心知过往之事她已知晓,也知她难过是因为自责。

    作为长姐,母亲出事的那一阵确实是怨怼过她。

    当事情过去五年,她也逐渐放下。又在那个雨夜,望着被二皇子带回的人,整个人被雨水浇透,身上无半点活气。那一刻,她害怕极了,她怕仅剩的亲人如母亲般悄无声息离开。

    她与她分离五年,她以为就此能护住她。可她还是回来了,那些过往终究还是要她自己面对。

    房中过于安静,崔宥安遣退了一旁的丫鬟,独自来到榻前。

    她无声靠近,轻轻拍着女子的背。

    “以往你调皮,身上总少不了伤,那时候你就缠着我给你拍拍,你说这样就不会疼了。”

    “母亲在世时,总说你皮猴一只,成天闯祸,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父亲追着你要教训,母亲又会替你拦住,她说这样性格挺好,天真烂漫才不会有烦恼。”

    “你知不知道,长姐在很小的时候就十分羡慕你能如此无忧无虑,什么教条束缚在你身上统统都可以退让,母亲说我们一静一动,安静沉稳的姐姐注定要看着跳脱不羁的妹妹,那时我觉得母亲偏心,心里十分不乐意。

    可当你攥住我的掌心说很疼时,我又觉得母亲是对的,如果我不多照看着,指不定祖母又会让你跪祠堂了,而后母亲就必不可少被祖母‘谈心’。”

    “后来,母亲从宫中被接回,半个时辰就去了,那个时候我就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定要看好你,这样母亲才能走得安心。”

    崔宥安说了很多,不知不觉哽咽,“可谁能想到一向肆意洒脱的你却变得如今这般安静,又这般不顾自身,郁结难解,我想母亲定会心疼。”

    ......

    榻上,崔宥眠早就泣不成声,她一把攥住崔宥安的手背,呢喃道:“长姐,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打我吧......”

    崔宥安鼻尖一酸,“好!我打!我骂!”

    说着,真的给了崔宥眠一巴掌。

    一声脆响,崔宥安望着自己的掌心,通红一片,是实实在在用了气力的,“眠儿,这一巴掌我代母亲打你,望你日后懂得自律。”

    崔宥眠红着眼默默承受,她不仅该打,还该死!

    “长姐,不够的。”

    崔宥安拦住了她还欲掌掴自己的手掌,“若是这般作践自己能让你好过些,长姐不阻你,可是你能让母亲回来吗?”

    崔宥眠神色一滞,呜咽着落下泪:“眠儿这里疼,很疼、很疼...”

    她的心口像被无数针刺。

    姐妹俩抱作一团,终是无声落泪。

    “曾经,我仗着家里的宠爱肆意妄为,从没想过竟会害了母亲,都是眠儿的错,如果我能像长姐一样安静呆在内宅,就不会有觉梦寺斗殴一事,母亲就不必入宫,是不是就不会......”

    崔宥安安抚道:“傻丫头,你就是你呀,母亲怎会怪你。那是个意外,谁能想到母亲会在入宫后突发心疾。”

    “突发心疾?”当年祖母接回时,确实是这么说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崔宥眠拉住崔宥安问道:“母亲生前可有过心疾的毛病?”

    被这么一问,崔宥安愣住,她知道她在怀疑什么,“是没有,可是母亲入宫也不是第一次,又有谁会害她?更何况,祖母将母亲带回时,亦是肯定了宫中御医的话。”

    崔宥安的话让她想到祖母从宫中将人接回时,确实说过突发心病,难不成真的只是她想多了吗?

    可是,她想到回京后寿宴刺杀一事,父亲与圣人有着战场同袍的手足情,但那一晚她的父亲在保护君王时犹豫了,是什么让一直忠于帝王的人有了动摇?

    还有陌姑姑突然出现...直至雨夜她敲开繁星楼的大门,国师的避而不见不正是对此事忌讳莫深...

    种种迹象都说明,当年母亲入宫一事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她的长姐还单纯的相信,该是父亲不想她被牵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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