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江北楼。

    江北楼起名颇有来历,乃是南明第一富商瞿家的产业。南明盛世鼎立、歌舞升平,有江南秦淮红楼号称天下第一销金窟,是淮左孙家陈业。两家都有独生子,年纪相仿,曾在江南学堂同窗,颇不对付。瞿家少爷瞿渭从学堂肄业后,北上国都盛京,建江北楼二十一层,直入天云,兴文雅之风,宏盛世之泰,轻莺歌皮肉生意,以江南杨柳缠绵依依为贱;名“江北”,欲与江南包囊红楼在并的花柳一道相抗。

    瞿渭读书不才,经营之道可谓天才,短短三年风生水起,将江北楼的名头做得志望皆达。

    能有这般骄人的成绩,闻名遐迩的“第一纨绔”“京都招财子”定国公府第四子闻朗是大功臣。

    闻朗瞿渭本是主顾,臭味相投,互称挚友。

    两人甚至一同做了香料生意,铺子叫“天香坊”,开在盛京最繁华的朱雀街上,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闻朗日常光顾江北楼,贯爱听曲儿,喂出一众不输秦淮十二姬的名伶,捧了个叫“十娘”的作头牌,誉为歌伎营生之最。

    “十娘呢!今儿的怎么不见她,都弄的些什么人在糊弄小爷,叽叽喳喳的耳朵疼,瞿渭这招牌是不想要了吧。”

    管事垂首捏着袖口,额上不断冒着冷汗,折腰弓着身子,嗓音发颤:“四爷莫急,十姑娘她正在梳妆,烦请四爷多些耐心,一会儿十······”

    景泰蓝的瓷杯随意而精准的击在管事左肩,骨碌滚落在地碎成两半。

    喀嚓声清脆,管事猛捂左肩面色青白,仓促地退一步跪下:“四······四爷。”

    闻朗斜倚着身子,散漫睁了睁眼,江北楼贵客包间的靠椅很舒适,他像根软面条似的窝在里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勾拢,只抚了下耳廓,松松搭回膝上,雀蓝织金的布料堆叠在一起。

    他“啊”了一声:“再说一遍,刚没听见。”

    “小的这就去把人找过来。”管事擦着汗,唯唯诺诺轻声道,转头猫着身子逃也似的推门出去了。

    还不忘悄悄把门合上。

    顶层包厢,两个人站在廊上说话,其中一人注意到管事顺着扶手逃亡一样的身影,戳了戳同伴的小臂,指着问:“那不是江北楼的何管事,怎么这样失态?”

    另一人扫了一眼,不慎在意:“看见他出来的那个包厢没?”

    问话的人不明所以。

    “那是江北楼最好的包厢,只有江北楼的东家和他朋友来了才打开。”

    “他朋友?”

    “嗯哼,定国公府家的公子哥,整个盛京最能整活的人了。双羊集市的郑屠户见了他两腿都直抖。”

    “他很凶?”

    “这形容也行——你绝对想象不到一个人能单手把一个膀大腰圆的赖皮拎着捆结实了挂卖狗肉的架子上,两天,狗肉堆在底下发臭,苍蝇把人包的脸都看不见。还有——”

    似是回想起什么,说话的人打了个哆嗦,接着宽慰似的拍拍同伴的肩:“不打紧,儒佑兄你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人四爷也不是想不开就欺负人,一般都是不信邪的去踢铁板。想不开——”

    “没事,平时也还好,我俩绕道就好。”

    卓儒佑疑惑:“他这样的也在学府?那如玉你们先生——”

    卓如玉一把将他未出口的话扣回去,大惊失色紧盯那间包厢:“儒佑兄,咱同姓也不是本家,你别害我!”

    这么可怕?!卓儒佑心惊。

    “你不知道这太爷多排斥先生,先生都斗不赢他!” 卓如玉悄声在他耳边说,“上次有个人大言不惭要替学府的先生管教他,在床板上躺了两个月。”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1】

    卓如玉佯做一个暴栗:“书读傻了吧你!”

    “没人治他吗?”卓儒佑悄悄说。

    “有,俗话说‘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定国公府三姑娘闻雁能治住他。可惜三姑娘不和我们同科。”

    “就是那个‘礼仪淑德,冠满京城;静懿望舒,遗世尘仙’的闻雁,闻静懿!”

    “没错没错,”卓如玉掏了掏耳朵,“谁编的啊,这么俗的话,简直侮辱了三姑娘。”

    卓儒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曲水小肆的说书先生。”

    卓如玉刮目相看:“看不出来啊,你刚来不到一周,连曲水小肆都去过了!”

    卓儒佑呵呵笑。

    “曲水小肆的‘十里红桂’,也喝过了?”卓如玉勾肩搭背,笑嘻嘻问。

    “好喝吧。”

    “好喝好喝······”

    “你放心,来趟盛京一定不亏。”

    ······

    包厢里,闻朗眯着眼瞅窗外结成一团一团的云。

    “一俟秋闱经试累,观灯闹酒度韶华,愿不负十年窗下——”【2】

    垂落的袖子动了动,唰地一摆,立时响起压缩空气的爆鸣。

    “差不多得了,收拾!”

    十娘急声:“四爷!”

    红纱披覆若隐若现,柔弱白雪身段,娇声黄鹂啼鸣,微哑尾调和泛红眼眶,十指扣紧琵琶弦勒出红白印记,纤瘦脊梁绷紧泪眼欲说还休,楚楚动人。

    闻朗很煞风景,背对悬窗整理衣服,细心抚平折痕,头也不抬:“你们瞿老板不在,只好我多费心思。”

    “今日本是路过,听闻你受了强迫,想着出手救一救。”

    “多谢四爷垂怜,若不是四爷,十娘今日可要遭那富客毒手了。”

    “打住,”闻朗掌心一抬,向外推拒,“你是我捧的最红的,也是这楼里最赚钱的姑娘,你受伤了,有人会不高兴的。”

    十娘看着他那微蹙的眉,心下柔软了半分,一池春水更是荡漾:“十娘知道,十娘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闻朗皱着眉扫她一眼,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们东家过两日就回了。”

    十娘:?

    “遇上不识好歹的人,可以硬气些。”

    十娘娇娇软软,福身谢过。

    “走了!”闻朗扬手作别。

    十娘浅笑着应答,闻朗嗅见一阵香风飘过,包间门敞开,他面不改色跨出去,步履潇洒。

    门内,十娘碾着裙摆,回忆少年笔挺的手背到指尖,俊逸的面部线条,修长身形懒躺在那里似画像——

    “我也是盛京城公认的美人。”她这样想。

    指头搓得微红才放下,十娘沉沉叹了口气:盛京城,不对,南明第一佳丽几乎是公认的;闻三姑娘,闻雁,毋庸置疑。是他的姐姐。

    十娘似乎更忧愁了,很快又释然。

    她只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就着春思作幽梦罢了。

    ······

    闻朗深深知道自己的脾性,并且自命轻狂;时常发散自我,犹如脱缰野马。他以为有闻雁——一个经常被他连累的人作为后背,日子还是能过的挺舒服。

    闻朗对一切保持随意且开放的态度,从不刻意给人添堵。多数时候,表现的有教养且彬彬有礼——这是闻雁教的。

    闻朗刚满十五,比闻雁小两岁,幻想停留在“年少轻狂,左牵黄,右擎苍,匡扶正统,大道朝天”的快乐中,拳头和双刀挥的虎虎生威。

    虽然幼稚,但很威风。

    做错事没关系——闻雁会管,顶多安泰且窝囊地道个歉。

    闻朗踩着西斜的日头,安详地走着马,看见眼熟的摊贩打个招呼,不管他们来不来的及理。正处“值万金”年纪的定国公府四公子无忧无虑,马蹄踢踏,穿行在欢笑的人声里回家。

    这种近乎优雅的松弛一直持续到他看见学府的童子正向自家门房递信函。

    他原本舒展的眉头簇着不悦,劈手夺过来:“又又又又怎么了!你说说你说说,这个月我都在家门口见你几次了?!”

    童子缩着脖子有些畏惧地与他对视:“这是简先生的。”

    闻朗哑火。

    “行了,好了,回去吧!”少年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下人,摔着手往府门走。

    童子小心地盯着他,挪动步伐准备离开。

    “——那个谁!”

    “——以后不许帮那些子个愣头青给我阿姐送些子个废物东西,听见没!”

    小童子:“嗯。”有点委屈。

    *

    闻朗走在路上消了气,脚步轻快到了菡亭苑。

    “阿朗。”

    女声温凉如泉,音调下垂显得很端庄,毫不掩饰的轻笑夹杂淙淙水声,跨越满庭碧波荡漾至跟前。

    “刚生完气?”她说。

    少年轻哼:“别管。”踩着水面奔至湖心亭。

    闻雁倚坐栏杆笑意盈盈望他,目光在他花孔雀般的张扬衣服上停了一下。

    “——好看的。”闻雁笑道。

    闻朗放松下来,没形象地软在铺了毛绒地毯的地面上,头枕着闻雁的腿,长长的呼出一个哈欠。

    闻雁看完信件,折好放起来,剥了橘子开始投喂。

    “说了啥?”闻朗满口橘子汁水,含混不清的问。

    “你又闯祸了。”闻雁吃了瓣橘子。

    “姐~~~”

    这一声姐叫的真情实意千回百转十分干脆。

    “说说,怎么惹到了教授经史的袁先生?人家新来的,你一点面子都不给。”闻雁习以为常,十分淡定。

    “那人顶顶顶级无聊好不好,比那几个老书生更像腐儒。”他翻身坐起来,“成天要我们数着笔画歌功颂德!我学经史学的是经验和教训,又不是习八股!他好歹是个文阁学士出身,怎么这般迂腐!难道在前朝也能用华丽辞藻解决民生问题?!”

    “慎言!”闻雁说,语调一如既往:“你这般讲话,袁先生必定恼你,不知所谓!”

    闻朗嗤笑扭过头去,一手拨弄水里初开的菡萏。

    时近深秋,盛京已有些冷意,湖水冰凉,探入手清醒分明。菡亭苑的这座池塘布了特殊的机关,能使满园菡萏常新不败,落在人眼里,是令人垂涎的勃勃生机。

    颇有几分疏狂的青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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