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公子的随心所欲十分有来由,南明定国公府是一等一的勋贵人家,虽子嗣单薄但世世代代居于高位,数千年来封赏不断荫庇不绝,后来由武将转了文职,也受世人爱戴。

    闻朗家中排行第四,年纪最小,头上有两个哥哥顶着世袭罔替,有个姐姐占尽美名,可以毫无压力地做纨绔。

    定国公府是高祖定天下的汗马功臣,开国以来代代马革裹尸,崇历年至今仅余此一脉。二十年前定国公伤重,自请辞任镇国将军一职,回朝中找个清闲。陛下应允,给了兵部尚书的职权给他,统理军事枢要,仍是一人之下的近臣。

    因此,就算在显贵之后、大儒大能云集的南明第一学堂学府,闻朗依然是横着走。

    其实少爷只纨绔并不无能,他是这一辈中唯一继承了闻氏天才武学天赋的人,连武状元都嫉妒的不世之材。学堂武先生们头痛他的不学无术,又无奈他日行千里事倍功半的练武效果,他不执着夺魁,可次次考核都是第一。

    这改变不了什么,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里,他还是一个跋扈的废物,难成大器。

    “爹呢?”

    少爷翘着脚问。

    “江南道办案,还没回。上次的事闹的太大,想让各家满意估计还要段时间。”

    闻朗看了眼语气平淡的闻雁,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你总能知道?”

    “我是你姐。”

    “行。”闻朗服气点头,“他还赶得上过年吗?”

    闻雁默默算时间:“应该差不多。”

    “因为秦王归京?”

    闻雁递给他一个赞同的眼神。

    “那娘不会从寒水寺出来了,她和皇后娘娘不太对付。”

    “不得妄议长辈。”闻雁说。

    闻朗无所谓嗯声,眸子里绽出许多华彩:“不过······”

    “最近坊间许多传闻,”他瞟一眼安静剥莲子的人,“有关立储。封王的皇子都老大不小了,锦川为首一众老王爷虎视眈眈,今上平素管的宽,牛鬼蛇神一般不敢造次,可年初庸王反叛通敌的事件后,明眼人都瞧得见不太平,这下可热闹。”

    闻朗也不管闻雁不应,自顾自地说:“秦王拥兵西州,西州军辖区接壤西凉,西凉与我南明乃国仇,以前都是我闻家的镇国军守卫边防,到先帝时才交给其他将领。七年前秦王谢容晔巡司边防,后在北荣手里领了大功,又送去西州军历练,现在当是风头正盛。”

    少年收敛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笑嘻嘻道:“听说那秦王谢容晔英武不凡,提起长剑宛如杀神降世,短短三年就收服一支四十万大军,威震西南。西凉人与他交战难有胜绩,自割边关十三城与他换取和平,重划国界,甚至愿意让利贸易往来。可惜为人血性,治下待人都极为严苛,想钻空子的难有活口,人送外号‘血浮屠’。”

    “啧啧,”他抱着手往后仰倒,“皇子做成他这样,目无亲疏冷血无情,走到哪里自有风雨相迎,不知咱的陛下、还有那些贵人们喜不喜欢?想必应当很有趣。”

    “拥兵自重的秦王爷、根基深厚的肃王爷、还有淡泊吃斋的齐王,”闻朗打着哈欠,“还有没封王的六皇子和二皇子,热闹咯!”

    闻雁的发丝被夕阳余晖镀上朦胧的光晕,随身影动作晃动宛如波光,就像她这个人,神秘而缥缈、深邃又包容。

    闻朗就撑着手肘等她开口。

    闻雁放下茶盏,声线柔和:“你想问我看好谁。”

    闻朗点头:“若要相争,定国公府必然不能作壁上观。大哥是鸿胪寺少卿,品阶不低但在朝中没有拿的出手的势力;二哥只有守备职权,军中事务已经够麻烦,不宜动作;我们现下还在京中。我是莽夫,不善这些弯弯绕,但情势不好看,瞿渭都被叫回去避风头,可想不敢不做打算。”

    他笑起来,抓住闻雁的手,身上那种无赖的气质全看不见:“我自小轻狂,厌恶百官惺惺龌龊之态,讲真没做大官的气质。总闯祸,你总收拾,连家里人都觉得我没出息,只有你为我撑腰。”

    他嗅着满园清香,觉得很安心:“姐,闻氏家训传的是忠君爱国,但哪天就算你当皇帝我也是支持你的。闻氏七十几代,已有四十多代没出现女流,你可是千年难得的豪杰!”

    闻雁温柔坚定地推开他攀上来的手,笑靥如花:“难为你瞧得起我。”

    指尖一提,青色莲子弹射而出,少年手上立刻肿起一片。

    “乱说话,该罚!”闻雁抿了口淡茶,仪态万千。

    闻朗捂住手惨叫连连,投向她的目光饱含哀怨和谴责。

    闻雁移开眼,象征性抚了抚少年额头:“‘观棋不语真棋人’,可别小看我们这位陛下,他愿意给诸位皇子放权,毫不在意诸侯之乱,又将中宫皇后的长子拎出来当靶子,然后淡身局外,老迈是借口,清洗才是本能。父亲当年身为他的侍读颇受优待,后来屡立奇功封无可封,这些年常在盛京,取得便是‘大隐于市’的道理。边关诸位将领各有心思,对定国公府还是敬畏的,这些年也还算和谐。如今皇帝要立储,立不立的成是一回事,那东宫,有没人敢在这时候住进去——”闻雁手指绕着桌边流苏,语气一顿,意味深长道:“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闻朗挠挠头:“你是说,那些大将也要掺和?”

    “还是思虑不全了,这样大一张局,网罗天下野心之人,不会只是盛京城的事。”闻朗苦笑。

    闻雁解释道:“秦王西南七年,威势不输大将,本就是躲不开的事。明哲保身,反而不能让陛下安心。”

    “父亲那边可能会有些艰难。”她补充说,面上却是淡然,显然不怎么担心。

    闻朗思索片刻,手臂放松绷直的身子耷拉下去,堪称俊秀的面庞此时透出几分童稚,表露出一些与年龄相符的气质来:“那这事可能就没结果,能脱身就不错,会蹦跶的到时全是些极品。”

    闻雁不赞同道:“浑水才能摸鱼,怕就怕有心之人把水搅得更浑,到时杀起来不辨你我。”

    “那怎么办?”

    闻雁叹道:“静观其变,登台唱戏。”

    两人都沉默不说话,闻雁冲弟弟笑,很从容。

    *

    闻雁是全盛京最好看的姑娘,且一直都是。

    时南海寇祸,民不聊生,朝廷多次镇压无果,上震怒,令定国公亲率镇国军肃清沿海,时维九月金秋,闻雁随军行。

    镇国军自闻通海辞任后失去了主将,缩编后十万余人,定在禁军治下,拱卫京畿已有十年久。十年后重新调度,正值壮年的有八万余,虎符开路,直杀患处。

    闻雁毕竟是女儿,闻通海教授的功夫只足保命,不入高手之流。此行南下,欲与藏剑山庄赵庄主求一把好剑,若有机缘,还能寻一本适合的剑谱。

    八岁闻雁粉雕玉琢,城楼上舞剑歌已得倾世之资,黑压压的铁甲从正阳楼下过,半空剑气杀得气势如虹。时隔多年盛京百姓闲暇忆及,恍然昨日。

    闻通海待闻雁既有女儿的偏宠,亦有男儿的自由,于是闻雁彼时就见过牢城营相残、难民营屠杀,也到城郊救济伤员、短暂军中学医。

    镇国军中多是些大气的汉子,没有战事的时候,爱喝酒划拳、爱摔跤比武,黑夜下篝火熊熊,热闹朗笑不断。闻雁那时年幼,便迷上酒水辛辣的味道。酒是军中随处可见的水酒,没什么特别的滋味,但烈,像行伍汉子的热情,让人浑身发烫。

    闻雁会在定国公闻通海甩着膀子左呼右喝时甩掉一串尾巴,独自抱坛酒爬到地势最高的地方看月亮;月光是清冷的,营地的火光是橘红的,喧嚣似远在外又似近在前,天地间小小一个她,她怀中酒香穿肠。

    高处的风呼呼吹,脚下大地无比实在,草率中让她领悟到不一样的活色生香。

    回到盛京的闻三姑娘更显出与旁人的不同来,恭谨皮囊下装着几分潇洒,女子柔美外增添疏朗刚毅。天上人通身仙气儿,祸国妃贵气妖艳,哪里比得上闻雁这独一份的姝绝:艳而不冷、媚而不俗、纯而挺拔、妖而典雅,犹如行走红尘的堕仙,令人移不开眼,却不敢定睛冒犯。

    理所当然,整个盛京为之倾倒。

    镇国军只是出门疏散筋骨,回京后四散零落;闻雁也只是长长见识,闻三姑娘依旧礼仪淑德。

    倒不是藏拙,只是时代对女性尚不那么友好,闻雁也得象征性走一段养在深闺的路子。

    所幸没过两年学府招生,身份便利免去前几试,闻雁和弟弟顺利考进,成为万众景仰的学府弟子。

    入了学府,偶尔的放肆行径也能被理解成奇才怪杰的自我修炼之法。

    学府创立于太祖时期,原是为一些宗师大能修建的隐世之地,其间住着相助太祖开邦定国的高人。天下太平后,这些人乞一处青山绿水之地终老,择天下良才延续传承,并将传承之地命名“学府”,教学同学堂制度。

    学府创立之初,太祖下诏“十戒”训诫皇族谢氏,其中有一条为“学府疏远朝政,皇族只行供养之职,不得插手其内务,不得结党学府弟子”。

    “十戒”的存在令学府成为屹立不倒的天下第一学堂,也成为普天之下难得一见的清远自在地。

    学府名为清远地,可学生非个个是淡泊之士。学府弟子毕业后大多也为朝臣,说到底也是柴米油盐的普通人,失了那层光环,成为权臣手里弄棋。

    当今皇子皇女众多,兄弟藩王也不少,其身后权势利益是可想而知的诱人。皇帝也曾是主持数次大洗杀的执棋者,手段心计狠辣异常,威慑群臣。可惜岁月易老,皇帝年迈久病,帝心难测压不住蠢蠢欲动,独掌大权的皇帝也要决出一个候选人。值此之时,多方争斗,乱战一触即发,谁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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