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昀皮笑肉不笑,眼睛微微眯起,双手向前一拱,说:“饶尚书倒是思虑周全,但若非你兵部无能,选用武官不当,我大熙今日怎会沦落到如今无人可用之地?事到如今,你不想着举贤纳能,为朝廷平乱,反倒对任用云南王世子之事,推三阻四……”

    他猛然提高声音:“简直是其心可诛!”

    饶平被三言两语就扣了顶大帽子,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气急败坏,怒目而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随随便便选个人顶上去,除了增加无谓的伤亡,降低我军士气,能平乱吗?季大人纸上谈兵,难道是还想重蹈覆辙吗?”

    此言一出,大殿上瞬间陷入了死寂。兵部尚书才顿觉自己已经失言,嘴唇翕动,讷讷不言。

    明德帝这才缓缓开口,不怒自威:“众爱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朝堂议事,怎的都一言不发?”无人敢答。

    他既而又冷笑道:“难不成你们都在怕会重蹈覆辙吗?”

    众人皆跪。

    去年玉门关一役,死伤惨重,谢家更是满门忠烈殉国,这几乎成了皇帝心中无法言说的禁忌——

    归根结底,那坐而论道的宁氏小儿是他派过去的!

    一瞬间,在朝堂上的宁家人都感觉如芒在背。

    天子之怒,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化!恰恰相反,按旧制,谢老将军可以画图麒麟阁,受万世瞻仰,但明德帝迟迟未有动静,大抵是不愿意相信谢旭已经死了!

    这也让宁家人始终惴惴不安。当今圣上近年来荒废朝政,沉迷于炼丹修道,疑心愈重。云锦卫的调用越来越频繁。

    那些毫无防备的官员,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看到前面父亲频频回头,宁时誉却很沉稳:“依臣之见,南州地处偏僻,云南王更是在当地影响深远。若是冒冒失派将领去,一时之间平不了叛乱,还会自乱阵脚。至于云南王世子是否堪大用,我倒和饶尚书意见相左,虎父无犬子,若是世子顶不了,想必云南王也不会坐视不理……”

    “你这不是逼迫……”,饶平侧身看过去,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明德帝皱着眉头,不悦道:“让他说下去!”

    宁时誉不慌不忙,没有因顶头上司的虎视眈眈而乱了自己的节奏,说:“同时调任巡北将军回京待命。届时若云南王平息叛乱,则两大欢喜;若不能,双方交战久已,必是疲软之际,此时派人过去,一则打叛贼个猝不及防,二则可以顺势收回南州兵权,两全其美!”

    饶平看了看身后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世家子弟,看高台上明德帝迟迟不出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古今往来,哪位皇帝听见兵权二字不会动心?云南王府要完了!

    “就这么办吧,调巡北将军沈毅回京!”明德帝沉默许久后才说。

    众人齐齐俯首叩头:“圣上英明!”

    ***

    江采采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却愈发的生龙活虎,反观江厌他们,没日没夜地赶了一天半的路,人困马乏,没精打采的。

    那日他们误打误撞遇见了刘行,得知了南夷反了的消息。

    “刚刚放火的人就是南夷那边来的,”刘行不断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试图使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

    当时湖州受灾严重,城里四处都是流民,所以那些南夷人隐匿在其中并不明显。

    后来赈灾大臣傅鹤唐和张晏在城外被劫,赈灾粮丢失,事态逐渐演变的焦灼。街头巷尾都在传谣,朝廷不会再管他们这些“刁民”……

    又逢城内百姓淋了雨、泡了水,开始发热起红疹,刘行忙得焦头烂额,顾头不顾腚,等记起要找最初造谣的人,为时已晚。

    他只能在郊外寻这废弃的庄子将城内发热的人聚在一起,以免引起进一步的恐慌。

    谁知城里还是乱了!

    风声呜咽,大有席卷天地的意思,刘行看不出本色的官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

    他眉头紧锁,泣不成声:“我有罪,愧对湖州百姓。但……但这绝不是疫病,这些人多是穷苦人家,大雨下了这么久,他们就在臭水里泡了这么久,难免身子不适。症状轻的在这庄子里喝点药就好了,严重的才需要扎针……”

    闻言陈弃长舒一口气,放开了一直攥着的衣角,手里黏糊糊地起了一层汗。

    他极为贪生怕死,但现在回想起那姑娘身上骇人的伤口,多是树枝剐蹭加上伤口处理不当化脓,应该不是疫……

    面前的刘行咬牙切齿了起来:“南夷人狼子野心,劫了我朝的赈灾粮来攻打大熙,刚刚锁门放火的也是他们!诸位大人,你们一定拦住他们啊……”

    就凭他们这几个人,李怀慈挑眉,环视四周——老弱病残凑齐了。

    但他们最终还是来了,甚至陈弃也不知为何跟了上来,明明刘行当时说的可以派人护送他和陈贤明回京。

    最后只有昏迷的陈贤明被送走了,刘行还再三保证会去请两江总督坐镇湖州。

    事已至此,反正他的仕途也差不多到这儿了,犯不上遮掩,只要莫让他湖州百姓受那奸人蒙蔽成为反民就好!

    南州城外戒备森严,他们一行人即使表明了身份也被再三搜查才放进去!

    至于带来的那些侍卫,则被卸下武器另外安置了。

    城内更是草木皆兵,街上来往的都是一小队一小队的青壮年,鲜有妇孺老人身影。

    那个带他们去云南王府的人态度冰冷,对他们充满戒备,一路上沉默寡言,只有硬邦邦的“无可奉告”来糊弄他们!

    到了地方,更是直言勒令他们不准离开这个房间。

    “王爷什么时候能见我们?”陈弃追问道。

    “等王爷有空的时候!”这个年轻的侍卫完全没把这些京官放在眼中,态度傲慢且恶劣。

    毕竟同是驻守边关,他怎会没听说过那个世家派去的花架子监军一意孤行导致安西军损失惨重。

    眼前的这些人也一样,只会高谈阔论的京官罢了!

    直到天黑,江采采他们也没能等到云南王来见他们!

    他们几乎称得上是被软禁了,叫天天不应,门外还有两个门神似的士兵守着他们!

    去哪里都会跟着!

    好在他们经过一番长途跋涉,身心俱疲,正好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休息调整。

    但这一关就是三天!期间江厌送上了自己的鱼府,陈弃拿出了自小携带陈家人都有的玉佩,甚至王闲铎还随身拿出了黄金。

    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迟迟没有云南王要见他们的消息。

    门口的那几个士兵是行伍出身,软硬不吃。但凡有人靠近门边,下一刻他们手中的长戟就横了过来,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防贼的模样。

    这行事作风很符合外界对云南王的评价,野蛮霸道、强硬无理。

    江采采暗自揣测道,心安理得地用手示意李春华替她端茶倒水,即使她的四肢已经能动了。

    但这三天来,大抵是出于愧疚,李春华任劳任怨地为她鞍前马后,和傅茉糖分担了照顾江采采的重任。

    倒是江厌现在连基本的伪装也不作了,冷眼旁观着李春华被指挥得团团转的样子,对王闲铎的安慰不置可否。

    有意思的是,傅茉糖会有意无意地阻拦他接近江采采,时时刻刻警惕着江厌。

    到头来,几乎所有人都或同情、或怜悯地照顾着“生病”的江采采,而她名义上的“兄长”却泾渭分明地与她划出了一条界限!

    江厌对此视若无睹。

    他找来门前的士兵,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块生锈的废铁递给了那个青涩的小士兵,语气平静:“劳烦拿给你家王爷。”

    那个士兵狐疑地看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接过去了。

    像是一小截断剑,依稀还带着发黑的血迹。

    江采采无意间看到了,眸中笑意未减,只看了一眼就扭头凑过去喝傅茉糖手中的茶。

    不堪入目,荒诞不经。

    外面依稀有嘈杂声传来,是个男子的声音。

    粗犷豪迈,低沉沙哑,却莫名让人信服。

    大多数时间关着的房门从外面被完全打开,光线乍泄,泼洒在里面人的脸上,恍如隔世。

    他们听见守在门外、凶神恶煞的士兵恭敬地喊这个人“王爷”。

    男子大步跨了进来,满脸堆笑,却是个精瘦的老头儿。

    面对众人的打量目光,云南王丝毫不介意,甚至给人一种如果让他转两圈,他也会乐呵呵地照做的错觉。

    这个大熙百姓口口相传、与平凉谢旭并论的猛将徐霖居然只是个佝偻身躯、相貌平平甚至有些猥琐的老人?

    着实让第一次见他的人感到失望。

    徐霖目光狠辣,嗅出了屋内不寻常的气息,但他还是准确认出了江厌是这些人中主事的人,也是给他递断剑的那个人。

    他笑呵呵的,与江厌互相谦让着坐了下来,这三日的刻意冷落被一笔带过。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互相恭维地寒暄了少顷,徐霖沉默了片刻。

    江厌坦荡地接受着他的审视,这位年迈的将军目光如炬,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双手完全搭在腿上,那是一个极为松懈的姿态。

    南夷造反,朝野震动,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连发三道密令,让其务必死守,惶惶不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老王爷的气定神闲截然不同。

    他很自信,戎马一生,什么风浪不曾见过。

章节目录

逐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与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与浣并收藏逐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