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府,芫花忙跑到院子里去把一身血污洗净,有些血迹渗入衣料,任是如何搓也搓不净,院子里充斥着淡弱的腥味。

    芫花蹲在木盆边,又搓了搓,还是不干净。

    得,这算是又废了件衣裳。

    “呀!这里也有个姐姐。”

    小院门被推开,跳进来一个小团子。

    小团子脑后两股小辫一跳一翘,手里抓着本图画,她撒欢般地跑进来,歪着小脑袋瓜站在芫花身侧。

    “你,你怎么在洗衣裳?”稚嫩娇俏的童嗓,融入春光。

    她指了指木盆里的一块殷暗水渍,“你是在搅丹青么?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我要给,给画本的人儿画衣裳!”

    芫花愣了很久,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什么丹青,什么画本。

    芫花抿了抿唇,绞着脑去想该怎么答这孩童的话,就这么个动作,小团子便看见芫花唇上的红肿。

    小团子指指芫花的嘴巴,很真挚地关心她:“你,疼不疼?”

    “有点……”

    “小醅!你不要和她在一起,赶紧出来。”不待芫花答完一句话,允暖便走了过来,一把扯过郑醅的小手,拽着她向外去。

    郑醅被拉得东倒西歪,两只小脚极其用力地扣地,试图反抗被拽走,她另一手冲芫花伸去,去拉芫花,“我,想要她的丹青。”

    “什么丹青,”允暖皱眉,放了郑醅,走向芫花,翻了翻木盆中的衣裳。

    血气扑人。

    “什么玩意?芫花你是不是把小狐狸杀了?难怪不说我又没找到它,”允暖说罢,薅过芫花的衣襟,把她整个儿拎起来,“说,是不是你!”

    芫花噫噫呜呜要说什么,允暖尽数给她压回去了,转着阴调挖苦:“芫花,怎么嘴巴又肿了,被狗咬了吧,活该!”

    “哎,呀,哎呀,怎么打起来啦,”郑醅踮脚过来拉架,手一松,画本嗒在地上。

    正正敞开画本中的两页,一男一女,正嘴对嘴不知做些甚。

    芫花无意瞥了眼,这动作,颇熟悉。

    不待她再想,允暖勒衣襟的动作更甚,堪堪要把她掐死才算安心。

    “别……我没,有。”芫花被允暖勒得不行,整个面通红。

    “我今天,必须要带你去见郁大人,臭狐狸精,不要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在巴结郁大人,”允暖以勒衣襟的姿势,硬生生将芫花往院子外拽。

    “啊……允暖姐姐你不要这么用力,这个姐姐喘不上气啦,”郑醅捡起她的画本,屁颠颠地跟在后头。

    芫花眼黑头晕,睁目闭目,已过了两门,去了郁决那儿。

    郁决同芫花一道回府的,至于秦溶怎么办,芫花没管,总之郁决会处理,她也就没想。

    可现在院里面没有郁决,只一乌衣人在屋中,手中抱着一大叠文书奏本,隔着大敞的窗,看向来者三人。

    “哟,怎么这是?”

    他搁了文书,拍了拍手,走出来,停在允暖身前,环手站立。

    允暖顿时松了拽芫花的手,有些无措地乱瞟,瞟芫花,瞟天,瞟地,瞟郑醅,瞟郑醅手里的画本,就是不去看他。

    直到没什么能瞟了,允暖只得慢慢低下头,目光慌措地落在身前人的官靴上。

    慢慢开口:“我、我有一只很喜爱的小狐狸,它不见了,我担心,担心遭歹人杀害。”

    气势汹汹地拉着人过来,见到他却放了人家,到底是心疑人家呢,还是凶人家玩呢,一副小孩脾性。

    “噗。”

    他没憋住,一声笑,允暖睁大了眼,只觉面上烫呼呼的。

    “你……笑什么!”

    郁七压下笑,摇了摇手,“没。既如此,你赶紧去抓歹人罢,我还得回厂子去,回见。”

    话起话落,余了半缕春风摇过衣裙,允暖顺着这无形的风,视线追去,看着郁七轻功出府。

    一时出神。

    “哎,呀,这个好,我也得,画。”郑醅拍拍巴掌,翻开她的小册子,寻了一个空地儿,“就这儿了。”

    芫花好不容易缓过气,睁目便是允暖久久不移的眼神。

    逮着机会,能放过么。

    “呀——”芫花勾笑,语调千万转,“允暖,你看他做什么?莫不是觉得他杀了你的小狐狸。”

    不能放过。

    见郁七早已远去。允暖瞪一眼芫花,未同往常一般讥芫花,甩甩袖子往自个儿小院儿去。

    “一个府里的,都是一种人,”芫花哼哧一声,理了理衣襟也要走,被一只小手拉住。

    郑醅眨巴眨巴眼,稚声稚气:“姐姐,你怎么样?”

    “好着,”芫花注意力落回郑醅手中的画本。

    郑醅捧起画本摇了摇,“姐姐,你想看吗?都是我画的。”

    芫花点点头。

    郑醅嘿嘿笑起来,兴致冲冲地给她展示画本,一页一页的翻,一幕一幕的讲。

    “这是一间药铺,是个医女经营的,医女妙手回春!她还会弄菜,可厉害了。”

    “这是一个士大夫,挑灯写着文章,说甚么要参甚么人,啊——爹爹说的那些话我都没听懂,所以只能画这么点。”

    “这是一个惨兮兮的人,蹲在街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都是血,脸惨白惨白的,又瘦又小,我瞧着可怜,也就画了,娘亲总说这人画得像只狗。”

    芫花点了点最中间一块,一男一女嘴对嘴,她下巴微抬,“这个呢,这是什么。”

    “啊!你看见啦。这是一对夫妻,夫妻恩爱,就会做这些事。”

    “恩爱?”

    郑醅用力而肯定地点下头,“嗯!就是喜欢,喜欢就会做亲昵的事情,嗯……但也不一定,得互相喜欢才能做亲昵的事,你看允暖姐姐,她就不能对那个大哥哥做那样的事。”

    “……”芫花默了许久,“喜欢,是什么?”

    .

    郁七送文书来时快,回厂亦快,东厂向来办事高效稳妥。

    “小七,过来换班,我回去了。”

    郁七点点头,挂了腰牌往狱里去。

    牢狱血腥,骚味不绝,间或飘着熟肉的烤香,惨叫悲鸣,也闻习惯了。

    “督公,文书奏本都送过去了。”郁七停至懒椅旁,站得笔直。

    郁姓一氏,打头上是郁菩,下来是郁决,再往下,便是东厂里这号人了,赐了郁姓的,不说成千,百把个人是有了。

    可郁决没那心思认什么儿子孙子,手底下怎么叫的都有,他不爱管。

    懒椅里倚着的人,听了郁七的话,没即刻回话,就这么懒躺着。

    岑寂许久。

    “嗯。”

    这就是回答了。

    “督……”

    郁决懒懒散散挥手,叫停郁七,“郑醅呢?叫你们送到厂里来,人呢?”

    “不是您吩咐的送到府去么?”郁七只思了半刻,猛一拍头,看向束手跪地的秦溶。

    秦溶已经醒了,笑着回视。

    他只束一只手,另半的身子歪斜着,姿势诡异。

    郁七一脚踹了那斜着的,白骨暴露的肩头。

    撕裂般的震痛令秦溶弓起腰身,额头几乎触底,乱发挡脸,却挡不住他的笑。

    郁七指尖掐进秦溶下巴的皮肉之中,狠道:“你他娘的还敢动手脚!”

    秦溶笑着,啐郁七一口,“阉狗,脏手拿开。郁决强抢髫年小女,你还认这种畜生做干爹,天下笑之。去听听,听听,外边是不是在传呢?去瞧瞧,那芫花是不是已被王暮抓去了?她这般人,也敢算计——”

    赫然断声。

    郁七眨眼,再看时,地上一滩血污,鲜红的舌泡在其中。滚着寒光的匕首,正阴森森地告诉他,它做了什么。

    郁七弯腰,要去捡匕首。

    “扔了,脏东西,咱家不稀罕要。”

    懒椅轻摇,人已走远。

    .

    谣要传,总要从哪儿起传。

    市井人,最爱茶馆酒肆,一碗茶一杯酒,趁着兴头,敢把话吐尽。

    “哟呵,抢了郑编修的小女?啧啧,真是奇,那郑大人可有上吊寻死?”

    “哈哈哈哈……你这说什么话,死易活难,文人壮志,会因一女就弃,哭着求死么?”

    谣从此处传。

    窗外几个乌衣人问声起动,方摸到腰间长刀,屋里突然尖叫起来,再没心思去说什么了。

    谣从此时断。

    郁七破窗翻入。

    屋中茶盘砸地,茶汤洒落满地,灯烛翻倒,油蜡滴嗒。

    一只白色的小狐狸站在高柜上,踢着柜上物件,那些物件横飞下来,砸得屋中凌乱不堪。

    郁七两指并着,往前一弯,“一个不留,嘴要捂死。”

    言落瞬刻,几个乌衣人从他身后奔出,往屋外去。

    腰间长刀出鞘,郁七没打算放过这只狐狸。

    一人一狐冷眼对峙着。

    芫花警惕地竖起耳朵,茸茸的大尾巴炸毛了。

    爪子动了动,正打算逃,窗木作响,郁七分神一刹那,芫花忽感脖后微痛。

    整个狐被叼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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