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小爪子悬空晃悠,肉垫子展展缩缩,小狐狸略感无趣,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你叼我去哪儿?”狐狸咕噜咕噜着问。

    说叼,也不对,她已经被拎起来了,正一摇一摇地晃悠。

    “坏狗,你为什么不理我。”狐狸呲呲牙。

    呲完才想起,现下拎着她的是人身的宿寂,他听不懂她在这儿唧唧呜呜什么玩意。

    芫花深感无趣,两耳垂了下来。

    面前光景如梭飞过,风呼啸在耳边,茸毛遮了半边视线。

    虽看不完全,但芫花还是看出来这条路,宿寂在带她出京。

    “你安分些,不要乱动。”宿寂的声音顺着风吹过耳廓。

    狐狸安分了一小会,突然动得更厉害,四爪瞎扑腾,连尾巴都在乱甩,全身的乱动乱晃,连同狐脑瓜也一块动。

    狐狸毛柔软顺滑,宿寂一个没使劲,狐狸啪嗒一下摔屋檐上。

    四仰八叉躺着。

    宿寂停了下来,站在檐边,半蹲过来戳芫花的头,“带你离开,走不走?”

    狐狸眨巴眨巴眼,爪子摇了摇。

    “王暮要死了,大仇将报,还不走?”

    一个人,出现在宿寂面前。

    芫花蹲在檐上,两手虚抓着瓦片,试图以此平衡全身,她凑近,满面狐疑:“死?谁杀的?”

    宿寂一览芫花那害怕从屋顶上掉下去的模样,一时好笑,“自是你家督公做的,你最初不就是因此入京么?跟我走罢,回我师门,我向师父告一声,收你做个小徒弟,哪需得着再巴结那群太监。”

    “哟,坏狗还是甚么江湖门派的弟子,”芫花总算站稳,她抬头,已是红日斜阳。

    也不知宿寂又是哪里缺根筋,将她从茶馆里薅出来后一直跑,从白日到黄昏,不曾歇脚。

    “江湖门派怎么了,行侠仗义,总比在朝廷做阴险小人的好,你看呐,那郁七还想要你命,不是我好心相救,你就变成一只死狐了,”宿寂取了腰间水壶,自饮了口,“走不走?”

    话头突然,芫花随口问了句:“哪个宫那个派的?莫不是要将我送去炼甚么神丹。”

    “谁同你讲的神丹,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宿寂的指跃过天盟山,在更远处落了点,“依山生,靠山活,曰天盟宫。”

    芫花盯着宿寂,从他面上找不出一丝算计,可她就是觉得怪,“不走。你为什么要带我走,我们有干系么?”

    宿寂肃了脸色,坐下来,道:“虽说你这坏狐狸打头一面见就礼数尽失,但我瞧你你长得像我师妹,又与我同为灵异之身,归底是不愿看你在京中受苦,恰我师门一向心善,容天下人。”

    “师妹?”

    宿寂瞥向芫花,眉毛,眼睛,鼻头,唇。像的,不说面目相似,神态总是像的。

    宿寂也没遮掩,将缘由说与芫花听,“我师妹曾入朝廷六扇门,替上头办事,入宫扮了宫女,最后死在太后殿中,一身武功却被活活打死,朝廷叫人赔了钱,真真是拿命赚钱,偏生师妹就要去,说甚么大义。”

    他说得慢,一抛从前嬉皮笑脸的模样,芫花一时无话。

    说无话,其实是不知说甚么。

    听福德说,人死了,亲人就会难过,难过的时候,要说些好听的话去安慰。但芫花不会说。

    她不知道难过是什么,与之牵连的,有干系的,同情,悲哀,她亦不知。

    她唯一能明白的,是生气,是恼怒,不掺任何情绪,简单的,表面的,只为一件事而怒。

    这样的情绪很简单,就如一张黄宣,泼墨挥了便是一团黑,落了黑就能显现,再无甚笔触走锋。

    郑醅说什么喜欢,那芫花更不懂了,哪怕郑醅解释了许多遍。

    “不走作罢,待郁狗哪日心情不好,一刀要了你的狐头,休怪我不曾可怜你。”宿寂拢紧水壶,跃身下檐。

    墨白的衣袂在红日下涌动金点,袖中灌风,微鼓,随着宿寂落下的动作,掀过一阵很轻的花香。

    和宿寂叫她撒在王暮身上的那香一模一样。

    鼻头倏痒,芫花闷着鼻打了个喷嚏,再睁眼时,哪还有什么宿寂。

    余了红日,屋檐,与檐上独坐的她。

    .

    “王公公,您怎在雉玉姑姑房里等,姑姑她出事了!”

    “何事。”

    “雉玉姑姑前段日子念你,做事都不利索,受凉寒了身,病未好全,叫雨娘娘遣去了,后头是办事不利,雨娘娘罚了雉玉姑姑,白日就去了,现下夜半未归,您赶紧去看看罢!”

    渺而快的慌乱很快被王暮掩下,他颔了颔首,向房外去,“晓得了,这边你看好,万不可叫郁决的人进去。”

    “好,奴才记下了。”

    夜凉且寂,宫灯映出昏黄泛红的光,暴露出道上无序的步调。

    宫道的雪化了。

    太后的碳多是烧不完的,余来些碎末就分去宫人房里,雉玉得了头一份。

    许是碳烧着,房里闷,王暮只觉额角发涨,踏过冬末的道,昏与清醒,一时辨不清晰。

    “哟,王公公来了。”候门的侍人尖酸了调,“夜半来这后宫,这是……?”

    王暮刚阴了脸,喉里一句呵还未刺出来,便听见寒香殿里一声女人惨叫。

    惨叫以后,是求饶。

    “奴才再不敢顶撞娘娘,娘娘饶奴才一命罢!奴才……奴才还有个对食,他……他离不了我的!”

    侍人呵地一笑,叹叹摇头:“王公公,你瞧,又是个犯事的,雨娘娘可生娇纵呢,你说这雨家也非大富大贵,恐连您都比不上呢。”

    侍人一句,殿里一道女人的声,愈来愈小,愈来愈远。

    然后,王暮听到水声,像是甚么东西被掼进水池里,砸出水花。

    “把它掼进去!看它还听不听本宫的话。”

    “哐——”

    殿门开。

    “王大人,你可知陛下正在此处?”

    脑际的昏沉在此刻压至顶峰,涨闷难忍让整个人都看不清路,来路,去路,一一不见。

    寒香殿院里怎会如此脏乱,周遭又怎会如此嘈杂,人来人往,掠过的风为何夹杂灰尘,闻见的声为何尽是市井喧闹。

    王暮丧力地垂下头,又鼓着劲抬头,上方似有千斤沉。

    迷茫的道总算看清。

    离城门不到百里,施刑台前挤了大片人,踮脚看的,伸着指头吐着舌头议论的,捂着鼻说腥臊不可闻的,仰天长笑赞好的。

    “大内太后近臣,任御马监监督,掌宫内大事,违律虐生,擅拟懿旨,蒙蔽天子,欲复西厂,肆闯后宫,意图玷染,其罪之多,不可赦!今,斩首示众!”

    侩子手一口黄酒下肚,口中漱了漱,憋一口气,将黄酒噗洒在满是血斑的大刀上。

    两手被反缚,保持了太久,双臂皆凉而麻木,能动的只有僵硬的眼皮。

    黄酒顺着额角流到眼角,再渗到眼里去,再是痛,王暮也睁开眼皮了。

    郁决,站在城墙下,笑得极其开心。

    人群,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

    秦溶……

    秦溶!?

    王暮猛然瞪大眼,那根本不是秦溶,是穿了人皮,别人不识,可王暮识得。

    郁菩底下几个儿子都识得。

    多的想法,不能再有。

    天地的声音在一刻断去,夜凉,夜寂,人群都模糊了脸。

    于是,残月给了他最后一丝怜悯。

    人群都被暗去,唯有站在中间的雉玉身上透着光,她正在看他。

    说好陪雉玉的,却总是比她先睡着。

    雉玉是孤儿。

    雉玉没有亲眷。

    行程总被郁决发现。

    他的身边,俱是郁决的人。

    ……

    圆圆的重物从完整的身体中剥离,凌乱的发毫无生气地落下。

    重物滚到台子边上,人群惊呼。

    雉玉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朝着城墙走去,加快了步子,似跑,近奔。

    “砰——”

    “咚——”

    一个门卒顺着声音往城门外望了眼,月光不愿施舍分毫,城墙下暗不可见。

    “发什么愣,抓紧检查!你不晓得东厂的人要把施刑台上那个运出去?怠慢他们,你怕是比施刑台那个死得还惨。”

    门卒扣扣脑袋,撤回视线,重新看向入城人,比对身份。

    “芫花,原籍塘州?好端端地出城做甚么。”

    “不过家事出了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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