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房里和郁决对望了半个时辰,他什么也不说,垂着眸子不知想甚么,外头来了人,他也不睬,最后还是芫花把人请走的。

    “郁大人,你到底怎么了?”芫花第不知多少次问郁决,恨不得把他嘴巴撬开。

    郁决不语。

    “你生气啦?”

    郁决不语。

    “你在生谁的气?”

    郁决不语。

    “总不能是我。”

    郁决顿了顿,眨了下眼。

    ——不是她,是她的话,他得骂出来了。

    芫花嘟嘟囔囔骂了几句,起身靠近郁决,探脑在他眼下,“你总该饿了罢,我去庖房煮些东西给你,你想吃甚么?”

    “不饿。”

    芫花眉毛紧皱,又嘀咕了几句朝外去,“肉粥可以么?”不待郁决说话,她又自己说,“嗯,就这个。”

    门开,外头几个黑团闪到一旁,巴巴低着头,不时往房内瞟几眼。

    芫花合了门,将房外众人的小心隔开,她望了一圈。

    众人也在看她,好奇又害怕。

    芫花问:“你们有庖房么?”

    “有的,姑娘跟我走!”小鞍子早就禀完话回来了,他领着芫花朝小庖房里去。

    小庖房隔得不远,置在那儿供司礼监的人用,平日里打扫得干净,食材也齐,芫花一寻思,索性再多添了些青菜拌进肉粥里。

    小鞍子瞧着芫花搅粥,多嘴问了句:“他老人家吃得惯么?”

    言罢,小鞍子立刻咬紧了嘴,惊措地眼不敢去看芫花。

    预想中的后果没有降临,小鞍子只听见一道甜嫩的声儿,“嗯……我不知道,他在宫里吃不惯么?”

    或许少女悠扬的声嗓会叫人放松,仿佛入了朵朵软云,那些自郁决身上而来的威严与震怒都被湮灭。

    小鞍子肥了胆,抬起头去看芫花,漂亮的,动人的,他不曾见过的,说她玉雪天姿不为过,兴许要比先帝那些宫妃还要美。

    与芫花四目相对,他后知后觉,自己太狗胆包天了,“我、我也不知,只是养父他嘴挑。”

    小鞍子脑袋快要垂到地上去,忽听身前飘来一息叹。

    小鞍子略抬头,目光只敢落在芫花的绣鞋上。

    “你们都在怕甚么呢,我倒是有些不大懂了,虽说我也怕郁大人,却也没到这份上。”

    没到这份上,连坏郁决身边的人都害怕。

    绣鞋走动,踩着小步子从小鞍子身边过去,直到消失于视线中,小鞍子才敢真正抬头。

    粉衣的背影走出小庖房,裙角轻轻翻卷着。

    “郁大人,你不会死了罢。”

    芫花摸了摸郁决的额头,温的,没死。

    闭目睁目,总是她。

    郁决拍开芫花的手,歪斜在榻上跟一滩水似的,他动了动眼皮,懒懒吐几个字,“甚么味儿,不吃。”

    “做都做了,不吃可惜,你自己说的民脂民膏少用些,既是做了,你就得吃,”芫花不听郁决说,拿了勺子舀粥,在碗沿刮去浮粥,硬生生塞到郁决嘴里去。

    稀里糊涂吃了一口粥,歪着吃粥难受,郁决还是坐直了。

    芫花递碗给郁决,郁决半眯着眼,似醒似睡,他道:“困,你喂。”

    芫花驳了几句,郁决作腔凶她,她拗不过,也就乖乖喂他。

    再一勺肉粥触唇,唇却不张了,在芫花的视线里,它慢慢后退,于是,它翕动着,有清润的调从唇中来,“烫。”

    芫花掂碗,贴着脸颊试温,一张小脸快要皱成一坨,“郁大人你骗人。”

    郁决很笃定,“没骗人,你试试,烫。”

    郁决很认真,眼不曾眨,直勾勾地盯着芫花,芫花犹豫了最后一下,还是信了。

    她尝了口,倒不至于说烫。

    “不烫了,”芫花又舀一勺,郁决点了点头,凑着芫花吃过的那一侧勺沿,吃了。

    下一勺快要入口,郁决又说,“烫。”

    小小一碗肉粥,拖了几盏烛才吃完,小鞍子趴在窗边窥到腿都站酸了,亲眼见着芫花刮了最后一点肉沫,才收碗。

    小鞍子离开窗边,无声跑到人堆里去,尖细微小的声音没能让屋内听见一分,“哟呵!闹饥荒了!”

    屋内始终无话,狐狸是不可能知道这位督公在想甚么的。

    芫花胳膊抬麻了,背着郁决捏膀子。

    直到月牙高悬,屋内几盏烛,寂静地摇曳。

    “怎么有人看上个太监。”

    背后冷不丁地出声,捏膀子的手一顿,芫花半侧了过来,不解地看向郁决。

    他又斜歪下去,要死不活地靠在榻上。

    吃了就躺,比狐狸还懒。芫花嘀咕几句。想了想郁决的话,没懂,“谁看上大人你了么?”

    “那倒不是,”郁决指尖划过,直直点向屋外,远远的那处一扇纸窗,月落下,一个人影映在纸窗上。

    不难看出,那人跪着,跪得笔直。

    芫花顺着指尖看去,“那是谁?”

    “郁七,”郁决眯着眼睥向纸窗,语气不善,“允暖同他吵了一架,一会儿要上吊一会儿要离家出走,郁七将她说急了,她就道甚么非他不嫁,还真跑出府去,差点没让太后的人抓着。闹心。”

    郁七一身血的样子浮现,背上衣服都被鞭条打绽了,怕是没什么好肉在了,现下还跪着,芫花估摸着再这样,要不了半夜他得一命呜呼。

    至于郁七和允暖因何吵起来,芫花和郁决都清楚。

    芫花继续捏膀子,“那怎么只罚郁七公公呢。”

    “嗤。”郁决闭了眼,就差躺下去睡了,“你又怎知道咱家只罚他,不罚允暖?”

    芫花若有所思,“哦……为甚么呢,太监有什么不一样么。”

    除了她专门学的一手媚术白瞎,还有甚么不一样!?她倒觉得公公挺好的,有钱,管吃,管喝,管住,比在天盟山抓耗子过得舒坦。

    虽说雨碎香讲了很久死太监们哄骗的手段,芫花听是听了,但,她自己学了,正打算找个时候骗一骗坏郁决。

    也不知他能上当么。

    还有一问,为何要对允暖那么上心呢?按理说,郁决手再长,也不该管他俩的。

    只是芫花没问。

    郁决不知何时又睁了眼,眸中有榻上人的侧面,他能看清她的神情,亦将她没问的也看出来了。

    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督公也不能读懂狐狸在脑瓜里在咕噜什么。

    他看她,她就看他。

    对视许久,还是郁决先挪开视线的。

    他道:“游家只剩允暖一个了,咱家还不想看见先养父家里死绝。”

    郁决自己说的,加上福德跟芫花透露的,芫花在心里合起来想了一遍,大抵是明白了。

    她想明白了,呆呆地眨巴眨巴眼,嘴唇无声起起合合,欲言又止。

    芫花不说话,郁决渐渐沉了脸,心里想了很久,多的是回响芫花那句,太监有什么不一样。

    又是一阵寂。

    郁决少见地没能熬过芫花,他抬了眼,触到那双清泉时,她开了口,“老迂腐!”

    “……”

    世间凝固。

    “砰砰”两声,屋门震响。

    小鞍子还在叭叭方才看见的场景,突然就瞧见芫花捂着脑袋跑出来。

    “督公要打人啦,督公要打人啦!呜呜你们快拦拦他老人家,脾气上来了说打人就要打!”

    那抹粉奔过司礼监大堂,朝小庖房去。

    堂外众人安静了会儿,俱是愕然。

    “谁教她喊的,滚出来!”

    郁束一怔,大笑着把小鞍子从人堆里薅起来,丢到郁决前面去,“去,小鞍子,跟养父认错!”

    小鞍子哆哆嗦嗦地跪着磕头,“儿子多嘴,不敢了,不敢了,儿子再不敢了!”

    人堆里多的是东厂的人,少部分宫里的,大多都对郁决听之任之,瞧见此刻,知晓郁决他并未真恼,皆笑了出来。

    在人群哄笑下,角落里跪着的郁七也在血痛中艰难抬头,打着颤的眼皮滴了血珠,融进眼里,他不敢擦。

    “喂,郁七公公,赶紧擦擦,郁大人他不气你了,赶紧站起来罢。”

    一个人悄到郁七背后,递了手帕给他,郁七不动。

    “你也是个老迂腐么?”芫花把手帕丢给郁七就算完事,手帕顺着他臂膀,滑到地上,“郁大人那样子就不气了,这事同你干系不大,他臭脾气乱撒罢了。”

    郁七眨眼,血珠从眼睑滑下,他一顿一顿地看向人群,束哥还在按着小鞍子的脑袋磕头,一堆人围在他们身边,打笑小鞍子。

    人群之外,堂阶之上,环手一人,厂服在身,一身的红比宫灯还要煊赫。

    郁决亦侧首,遥遥相隔,先是睨了郁七身后一眼,再是向下落眼,随之慢悠悠地辗了视线,睇向小鞍子。

    郁七颤颤巍巍站起来,想同芫花道谢,回头看,空空如也。

    再次回到郁决身后,听着狗腿小鞍子不停地喊饶儿子一命,郁七一时没忍住,很低地笑了声。

    低得似微风拂过。

    而这缕微风叫郁决捕去,他不肯看郁七,只环着手,静静注视小鞍子,话却是对身后人说的,“你叫几个人去天盟山采几株山茱萸,雨碎香那只赤狐发春了。还有,多采些,至少要够两只狐狸的份。”

    话头一停,郁七正要应。

    郁决又道:“让郁束拿些伤药回去用着,待伤好了你自己去找允暖说,还说不过她,本督不再饶。”

    郁七喉头咽动,“属下明白。”

    磕头声还在继续,小鞍子磕着磕着,似乎把脑子磕坏了,稀里糊涂就扯着鸭嗓喊:“养母救救儿子!”

    郁七心惊,瞥过郁决。

    神情依旧冷淡,甚至阴郁,鸦睫遮过眸与瞳,唯有微上扬的眼尾几不可见地动了下。

    郁束笑得腰快弯下去,他使劲摁着小鞍子,“人吃栗子去了,鬼都听不到你喊!赶紧磕,脑袋不破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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