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后院,时时传来哭泣,白日里倒也还好,一到了夜里,听着女声的哭腔,伴着府外春蝉细叫,简直叫入了鬼府似的。

    “小狐狐,你快听,又在哭。”

    郑醅掂了掂怀里的白狐狸,用圆圆的下巴去蹭这团茸球。

    茸球被蹭得脑袋都压下去了,摇得胸前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狐狸的爪子按住铃铛,悬在空中的两只后腿用力晃了晃,无法挣脱郑醅死紧的抱。

    “小狐狐,不要动呀。”郑醅又拿下巴去蹭小狐狸,“咱们,去,去瞧瞧谁在哭,好不好呀?”

    嘴上在问,两条腿已经开始走了。

    郑醅本是被赶去了东厂,但住不习惯,总是夜起,夜起后常被东厂的人吓着,恐她吓成傻子,郁决做了个人,又将她赶回府上来,不允许她乱走。

    现下也只是在后院这一小块里活动,再多,可就不能了。

    离哭声愈来愈近,直到一门之隔。

    郑醅单手抱着狐狸,另一只小手猛地一推,挤了满脸稚纯的笑,“找到啦!允、允暖姐姐在哭!允暖姐姐你不要哭啦。”

    允暖坐在床边,哭成个泪人,门开了,也只是看了一眼。

    说着,郑醅把小狐狸塞到允暖腿上去,“允暖姐姐,你为什么哭呀?小醅给你买糖好不好呀?小醅哭了,爹爹、爹爹就会给小醅买糖哦。”

    小狐狸落腿的一瞬间,允暖就抱过她,挤在怀里狠狠抱着,似是得了莫大的抚慰。

    即使小狐狸她本不愿的。

    毛茸茸的脸紧贴着允暖满是泪痕的脸,软毛全被泪沾湿。

    好难受呀。

    芫花刨了刨爪子,试图推开允暖,允暖抽抽鼻头,哭得更厉害,哽咽含糊着:“小狐狸,我,我就抱一会,就一会儿,你不要推我,好不好?”

    见允暖实在伤心,芫花大发狐心,答应了,用头顶蹭蹭允暖,顺便呜了两声。

    人,我同意了。

    芫花说。

    郑醅小小一个,想的也很少,她只知道允暖姐姐难过,便抱着画本子,坐在她身边。

    嫩嫩娇娇的语气化作柔软的春风,想要抚平破碎伤感的心,“允暖姐姐,这是芫花姐姐的烤栗子,分你一颗,不难过啦。”

    两只胖嘟嘟的手掰开烤栗子,壳破,金黄的栗子肉迸出,散着浓郁香甜,郑醅将它喂到允暖嘴里。

    壳深处还有些碎栗子肉,郑醅扣了出来,放在手心,喂给小狐狸。

    小狐狸嗷嗷嗷地叫,很有些不满,没吃。

    “这、这栗子太甜了。”允暖一边哽咽,一边嚼着栗子,“芫、芫花,做、做的吗?”

    郑醅点点头,“嗯嗯,芫花姐姐做给督公哒,我向她讨了几颗。”

    允暖抹了把泪,眼中泪光晃动,“坏女人,没有她,我就不会和郁七吵起来,郁大人就不会知道,就不会罚我了。”

    狐狸动动耳朵。

    “咦?允暖姐姐你被罚甚么啦?”郑醅睁大好奇的眼。

    “郁大人,不、不许我再见郁七,也不许我出院了,还叫刘叔打我手板!现在还疼呢,”允暖摊开手,手心红肿,数道戒尺痕显眼。

    教训小孩子的手段。

    狐狸不屑地从鼻中哼口气。

    “小狐狸都给我抱不平呢。”

    狐狸惊讶。

    她叫了一声,后腿使劲蹬,稳稳落在地上,纵身轻跃,再不听允暖鬼哭狼嚎,翻窗出院。

    金乌匿在山腰,将这京畿割裂,半边辉煌,半边黯淡,私宅坐落天子根下,得了天子一分眷,融在半边光辉之中。

    两条腿交替移动的影子落在青石板道上,金乌拉长它,堪要将它罩去整块道。

    “督公,这么久了,这只狐狸还未学会走路么?”

    芫花脚下一顿,巴巴站在青石板上,歪着脑袋看来人。

    说话那人站在路道尽头,身后金乌将落,耀光打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脸,但芫花还是认出来了。

    秦溶的脸。

    他就在前方,还在看她,他的身侧,是郁决。

    狐狸吓得一身毛竖起,耳朵耸立,脖子上的铃铛因她抖动而响个不停。

    狐狸嗷嗷叫起来,跑了。

    郁决皱了皱眉,抬步向暖阁去,“把皮撕下来。”

    他道是,探手至颈后,整张面皮剥离,面下是折檐。

    盛春卷去残留的残雪,暖阁外的桃开了满遍,一片粉中,蓦地浮出些许浅紫,不大映衬。

    一盆盆浅紫的花立在暖阁门边,它们没有香气,枝枝向上生。

    折檐多看了几眼,心里只道,督公好雅兴。

    门起合,烛燃。

    郁决撩袍,斜靠在春榻上没个正经坐姿,他抬眼,看向折檐。

    折檐道:“‘先太子’,找到了。”

    郁决看着他。

    折檐又说:“郁束同我说,入天盟宫的探子也归了。宫中善丹毒,分三宫,九堂,郁束的人打通了支宫。”

    春风化雨来,吹过窗外紫花,一朵瓣扑在案上一卷纸,风过,长卷落地,闷了声响。

    视线穿过站立在前的折檐,落于长卷上的规整的字,像郁决的,但不是他。

    “那个叫宿寂的,哪一宫。”

    “支宫,宫主门下亲传,曾有一师妹,入朝做事,正是死在太后殿中那位。宿寂其人,来路不明,郁束没查到身世。”

    郁决阖了眼皮,“嗯,将‘先太子’好生照顾着,明日带去给太后娘娘认一认。天盟宫不必再管。”

    窗外人影动。

    郁决敲了敲春榻扶手。

    郁束领命进入,拱手而报:“王暮尸身丢了,唯剩件衣裳在荒郊,有弟兄在衣上探得一物。”

    郁束呈上一方盒,其中一块被碾碎的褐色药沫,似丹药碾碎时的形状。

    郁决人没动,只眸转了下,“何物。”

    郁束盖了盒,“天盟宫所制,寻人踪迹之物。”

    “烧。”

    “是。”

    再有些话,报了些东厂事宜,多不过些京中又起甚么东厂传言,过分则封口,其余皆不管。至于选秀,折子一批又一批,压不完的索性也不管了,一堆烂摊子推给赵临聿自己处理。

    “还有呢,六科的人孝敬了些东西过来,说甚么贺督公遇良缘,”郁束掏了张清单,照着念出来,噼里啪啦一大堆物什,奇珍异宝皆有。

    “养父,收么?”

    郁决笑了声,多讥多讽,“消息倒是传得快,也不辨些真伪。拒了,六科的人都来巴结,后头只怕更多人,届时送的更多,又想往咱家头上扣甚么屎盆子都不知。”

    这些事,与折檐这锦衣卫的人无关,他正瞧着窗外。

    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似乎看见一个人?

    粉裙绿衫,奔在花林中。

    “郁大人,郁大人!允暖气急败坏要打我!”

    门推开,砸了两砸。

    郁束缄口,与折檐齐齐后望。

    见人多,芫花步伐一滞,脚尖转动,要走。

    郁束与折檐又望回来。

    郁决挥挥手。

    芫花正跨出门槛,听到背后说,“进来。”

    郁束和折檐出去了,顺便带上门。

    “她跑出院子了?”郁决起身,进屏风后去褪了厂服外袍。

    屏风后微显人影,高而瘦,褪袍的动作利落。

    “她翻墙了,抄了戒尺,说是我害她生气,要打我手心,”芫花盯着那人影。

    人影移动,自屏风后而出,有了实形。

    褪过暗沉肃穆的厂服,内里是一件贴里,连贴里都是沉闷的乌色。

    乌色回到春榻上,懒着仰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芫花说话。

    “打到你了么?”

    “没有。”

    “那她还真是不中用。”

    “……郁大人,你不管管她么!”

    “咱家有心无力啊,”郁决懒散地动了动手指,芫花顺着看去。

    一地散乱的长卷,都是她写的。

    他叫她捡起来。

    芫花瘪着嘴巴去捡,将长卷一股脑塞到案上,她才发现案上搁着一方砚,砚中不知何时磨好了墨,笔搁上的笔,毛尖聚拢,湿却不滴水,正是洗过且仔细擦过笔。

    砚边,躺着一本诗集,是些通俗易懂,但不落俗的。

    像被安排妥当似的,就等她过来。

    打头一次,芫花心里有这般感受,她侧头看了看春榻。

    春榻上的人,闭了眼,也不知是睡觉还是小憩,反正是不打算再理她。

    有甚么细微的触动轻扬,如同秋毫,瞬息不再。

    芫花入了案前座。

    金乌西沉,暮至。

    案前的烛摇曳灯火,墨不再浓,稀淡的颜色舔过纸卷,最后一笔,完。

    芫花捏了捏手,写麻了。

    “会写,会认么?”

    案上罩阴翳,头顶冷不防的声吓了芫花一跳,人一颤,案上笔杆摔地,墨水溅衣。

    看清来人,芫花弯了眸,捧着心满意足的笑,真切而纯真,“会认!我还知道甚么意思呢。”

    郁决点头。

    “郁大人,你得替我讨公道啊,我压根就没惹允暖!”

    话头绕回。

    郁决回榻装死。

    芫花气得呲牙咧嘴,脑瓜一转,跑出院了。

    再回来时,夜深人静。

    “欺津,我不要山茱萸。”

    “芫花要你。”

    自臂弯中睁目,郁决适应了下暖阁的光,讶然,他又睡着了,又是一个梦。

    待适应完光线,彻底睁了眼,迎目见芫花站在榻边看他。

    梦里梦外,又是她。

    鼻中涌来鲜香的气味。

    “春鸡脍,你吃么?”

    瘦胳膊瘦腿的,难说不得老生病。

    芫花心里念叨着,拿筷子夹了块肉,混着雪芹,一道塞进还未反应上来的郁决嘴里。

    郁决一愣,倒没凶她,只口中嚼了嚼,鸡肉鲜嫩,雪芹脆爽。

    嗯,勉强入口。

    即便如此,但常出的刺,还是要扎,不分来者,不辨形势,“只听过春鸠脍,没听过春鸡脍,上哪儿学的怪门手艺。”

    刺入软云,扑空,“福德说做菜随人变,没有死板的道理,一道菜有千般做法,用料食材皆是如此。”

    老迂腐,不像你。

    这句,云朵不敢说。

    与清泉对望,映出一个清晰的自己,郁决别开眼,“扯得倒是多,走路却还是同手同脚。”

    芫花怒了,“四只脚,你以为很容易学会么!?”

    明明她做人的时候走路很正常嘛!

    她好生气,越气,郁决越想笑,终地没憋住,笑出来了。

    知道郁决在笑自己,芫花嘟囔着嘴,心里骂他几句算过了,收了盘要走。

    袖口被拉住。

    芫花疑惑回头。

    “学了雨碎香说的哄骗,为何不使完?”郁决将芫花强拉回来,夺走她手中的盘,往一边放。

    芫花真的去回想了,甚至没能注意到郁决知道宫中发生的事。

    这一招,后来是甚么呢……

    她有点记不得了。

    雨碎香说得太多,太杂,也没有同芫花解释那些都是甚么意思,她也就只能挑听得懂的去学去做。

    凝着芫花当真的神情,郁决放缓了声,亦不再为原声而做掩饰,喉间,独属于太监的低暗细声,展缓而出,“咱家帮你想想?”

    芫花无措地眨了眨眼,迟钝点头。

    “你坐。”

    芫花依言。

    凉指勾到下巴,芫花又快速眨眨眼。

    唇贴唇,倏地湿了一片,芫花想说话,启了唇的瞬息,舌微动,便有另一潮润的物勾了舌尖。

    轻轻地,柔柔地,卷着舌,抚下芫花想说的所有话。

    原是平坐着,两双眸正对,杏眸总是弯着,漾着朔光,不是温和平静的粼光,而是火光,点燃灵台中残存的理智。

    亲吻的的力道一次次加重,不再餍足于单纯地勾舌尖,而是将它卷出,以齿覆,以齿噬。

    芫花两手没地儿搁,忽地叫郁决抓过,往他肩上缠。

    郁决倾身的姿势愈深,将芫花彻底压在阴影之中。

    缠绵潮湿的侵与噬,激得细流爬背,芫花不自觉地低吟一声,后缩脑袋,唇齿分离不过一厘,“郁……郁大人,支着腰难受。”

    头际有点涨,反倒刺激着芫花,她想起来雨碎香说的甚么了,也明白那句话甚么意思了。

    唇贴唇,嘴贴嘴。

    可是,什么意思呢,贴了,然后呢。

    郁决闭了闭眼,撤身放手。

    解去桎梏,芫花舔舔嘴巴,赶紧去揉后腰,弯得可酸了。

    一眼,他将她的懵懂看穿,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骂,“蠢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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