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钥匙,数押金,揣进钱包,岑滢伸手摸摸,心下松口气。

    终于能安全过渡到发工资。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房东:“王阿姨,一点小心意,谢谢你这三年多的照顾。”

    公司团建活动抽到两个迷你热水袋,她自己留了一个。相聚都是缘,一别散人海。

    “哦哟,谢谢!我可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们俩丫头,我那房子租给你们,哪儿哪儿都好着呢。你是不知道哇!那天普朵他们家来人收拾东西,那可真快给我气炸喽。”

    “上边有个姐姐叫普娇,下边有个弟弟叫普宝,我一瞅就知道这是个爹不疼妈不爱的二丫头啊。”

    “当妈的那眼泪噼啪掉,毕竟那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当爹的可倒好,一个劲儿问行李箱密码,翻腾值钱的玩意儿,还给我弄一地垃圾。”

    “她那姐姐,还说有啥好哭的,要不是因为普朵,弟弟能超生罚款?她能没钱读好学校?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哎,只盼着阎王爷来世让她托生个好地儿吧。”

    岑滢浑浑噩噩回到公寓,坐在窗前发愣。

    黄昏滚滚的暮云把天空拉得很低,城市的灯海车龙金碧汤汤,远远的,像另一个人间。

    山尖的雪已化尽,暖春却仍远。

    她抓起一支草绿彩铅,一手托脑袋,一手有一笔没一笔在白纸上画一棵树。

    定神看时,纸上却只有一盏路灯。翠绿的路灯,仰着头,跟个向日葵似的。

    哪有这样的路灯……

    她拉开抽屉找橡皮擦,就见那个蝴蝶结发夹在抽屉角落背光处,与赭红的抽屉底板混若一体。

    她拿出来放到灯下,才发现原先的樱桃红褪得有些像铁锈红了。

    以前普朵拿它当宝贝一样,时间洗刷过,也不过是块劣质的塑料。

    看着发夹,不禁又睹物思人。

    同住一屋檐下,岑滢只知道她喜欢玫红色,有个男朋友是搞音乐的,在酒吧应该是唱歌吧,人只见过照片——

    她对她的了解原来这么少......

    房荟潆说得对,我们管自己都吃力,哪有余力管别人的事……

    我们都满面春风,谁又知道谁心里藏着积攒了多少个冬天的雪山。

    岑滢坐立不住,穿上大衣下楼来走走。

    不知不觉走到酒吧街,抬头就见那块灯箱招牌仍旧霓虹闪烁,想了一想,决定替普朵去看看她深爱的那个男人。

    也不知人会不会跟着扶灵回了老家,或者哀伤病倒,又或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上到五楼,满空气的酒气烟味,耳朵里一路灌进来各种假声寒暄和夸张笑声。

    走进酒吧,光线晦暗,天花板墙角射着红蓝两道幽晦的底光,映着里面三五桌人齐看向舞台的各色笑脸,甚是靡幻。

    舞台正中间,一个红发姑娘穿着一身渔网装,跷二郎腿坐在高脚椅上,摇着话筒架子正唱歌。

    岑滢听着,只觉得好生烦躁,好好一首情歌生生唱成哭丧,她真的爱上过别人吗?

    岑滢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四处找那张印象不算很深的脸,只想着坐一会儿就走。

    不料屁股才落下,服务生就精准扫描到黑暗中的她,端着酒单就过来了。

    岑滢忙说等个人,来了再点。

    服务生讨好地凑到她耳边说:“姐,您往前面坐,那扇窗子前个月跳过人,这位子不吉利。”

    岑滢呼吸一促,目光朝窗子望过去。回头对服务生说:“谢谢你哦,我透会儿气就坐过去。”

    门口那边又有人进来,服务生便点头过去招呼客人。

    岑滢马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望一眼,只觉得心悸眩晕。

    她畏惧地往后退了两步,心里说,这么高,这么高,普朵你不害怕吗?你怎么敢往下跳……

    如果那天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阻止住你。

    隔着一尺再望下去,就见下面街面上白花花的一片,不知是水,还是哪里的光投在地面上,像落了一层雪。

    她往前走一步,看到这栋房子左侧的一排围墙和中间的乌铁大门,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跟着,她脑海里就映出一个场景。

    大雪霏霏,她站在一栋筒子楼顶。

    似梦,又不似梦。

    说是梦,那种坠落的感觉此刻跟着视线一跃而下,无比清晰,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也恍如就在耳畔。

    岑滢盯着那片白光,渐渐地,那个梦里的情景和她潜意识里突然出现的一些残星碎片重叠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接进她记忆的一个空片段里。

    岑滢站在窗边,失神落魄,满眼泪水。

    过场音乐响起来,裹着炸耳的欢呼尖叫声,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天花板上的镭射灯像幽灵,攀过每个人的头顶。

    DJ站在操控台,抖动着一头灰蓝杀马特假发。

    音乐结束,一个抱着吉他的男人上台准备演唱。

    岑滢忙走到前面去辨认。

    “李老板,你这酒吧才死过人,还敢开啊?”

    三个人从岑滢前面走过去。光头拍着啤酒肚大背头的肩,一口金牙蓬荜生辉。

    “张老板,好久没来了啊!那事儿跟我可没关系,是阿翔惹的桃花债——阿翔,来来来,给张老板说说怎么回事?”

    就见刚从DJ台上下来的一个人,拿下头上的灰蓝杀马特假发。岑滢立刻就认出他来。

    “阿翔,你把人家姑娘怎么了?”

    “张哥,不能怪我啊!她说要跟我一辈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儿,我心里苦啊!”

    “跟你一辈子多好啊!实心眼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跟着张老板的一个女人说。

    “姐,你们女人觉得好的女人,我们男人不一定觉得好啊!”说得三个人都笑了。“对不住,我得马上上台了,待会儿招呼您!”

    岑滢盯着他走向DJ台,半路和下场的渔网女歌手碰肩,挨头私语,目光交缠。

    阿翔站上DJ台,转过身来,满面春光。

    岑滢发现自己或许是编的故事多了,心明眼亮这是另一个故事。

    和普朵以为的,不是同一个故事。

    她心里的愤懑多得装不下,杀人的念头涌上来,又压下去。

    心里喊着普朵的名字,咬牙喊着你睁开眼看看,你爱的这个男人,他没有一点儿悲伤,他解脱了……

    你这么傻,你正遂了别人的愿……

    生日歌响起。

    “祝贺我们今天过生日的客人,赵女士是我们店的VIP客人,非常荣幸,今天能分享您生日的喜悦!请赵女士到我身边来,说出你的生日愿望——”

    “我的生日愿望就是——”

    岑滢就看见那位赵女士扭身扑向客串主持阿翔,仰起脸,撅起嘴。

    酒客的沸腾尖叫像过山车冲脱了轨道。

    阿翔偏过头,轻车熟路,久久难分。

    岑滢只觉得喉咙口一阵恶心作呕,扭头跑出来,身后的尖叫声疯狂得像地狱跑出来一群鬼。

    楼下,岑滢回头望向五楼那个窗口,眼睛红得像要出血,胸口里什么在四突奔涌。

    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一定要做点什么。

    *

    同城急送一个小时就到了。

    岑滢换上玫红色连帽卫衣。

    三年多前的款,实体早下线了,还好网上有人出二手。

    同样的码穿在她身上,和在普朵身上一样肥长。

    她想起那个女歌手的身量,便明白这衣服其实是阿翔买给女歌手看不上,才给普朵的。

    那个发夹,口红,说不清也是......

    岑滢只觉得阵阵寒凉从心里扩散开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笑了一眼,垂眼在唇上涂下浓重的杀猪红,戴上玫红棒球帽,套上卫衣的帽子,挎上橘粉笑脸包,两手揣兜下楼来,晃晃荡荡来到酒吧。

    里面Superfunky mix正欢,激光灯癫狂乱舞,酒客们挤在舞池中央,无数只手中风似地狂摆,腰肢乱扭,真醉的,假醉的,歪歪倒倒,搂搂抱抱。镭射灯打在每个人脸上,一扫而过各种似醉似哭的笑。

    她往服务生托盘里丢进厚厚一个信封,食指懒懒一翘一指台上的DJ,一字一顿在他耳边说:“给阿翔的小费。”转头压低帽檐,从人群后缓缓摇摇走出酒吧,多一秒都不想呆。

    街道很干净,没有一丝伤事的痕迹和气息。一波接一波的人流,如时间的潮水冲刷一切,没人记得这里曾有生命陨落,不过一阵清烟消散,谁会在乎你的生死,谁会为你难过,谁会记得起你,更没有人会内疚……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来日苦短,去日苦长,及时行乐啊!

    她狠狠擦去口红,脱下卫衣和帽子塞进垃圾桶,从口袋掏出一件防风衣,走出酒吧街。

    穿上防风衣,缩起身体,用力抱紧自己,直抱得骨骼生疼,肌肉酸痛,还是不觉得暖。

    大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春寒料峭,夜风湿重。

    她回头最后看一眼模糊得只见一丁点儿紫光的酒吧霓虹,手缩进衣袖,抱手蜷身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路上有人跑,才知觉下雨。

    黑灯暗夜,伸手试了试,也不知下得多大。看见车灯里的雨线,想到自己这一年才开头就病了几场,忙找地方避雨。

    她跑到一家奶茶铺子的门檐下。铺子已经歇业,奶黄的霓虹灯在地上投出一小片暗淡的光,像烛火,微微摇曳。

    前面又是更大的一圈光晕,橘黄色,比面前这一小片光更暗淡。

    她抬头看光源来处。

    是一盏路灯,低头静立,好像使出浑身力气,才照出这么一点昏黄。

    灯上不见雨,灯下雨线如针,才知它受着万针穿背。

    一个人跑过来躲雨,岑滢往一边挪挪。

    两个人跑过来,拎着大袋小包,拍拍身上的雨,嘻嘻哈哈说笑。

    躲雨的人越来越多,门檐很小,大家挤在一起,都是姑娘。

    一阵乱风,雨点往人堆里扑,大家一哄惊叫。

    岑滢忙再往后面挪,怕自己淋到雨又病起来。

    外面的人撑起一圈伞,总算挡住风雨偷袭。

    岑滢手一摸,今天换过包,没带伞。

    这个时候很难打到出租车,何况前面还有五百米就到公寓了。她看看时间,决定等雨停。

    没想到雨越下越大,跟着就是一阵春雷轰鸣,雨声哗啦啦响得好像把这小片屋檐以外的世界都隔断了。

    大家正给雷声吓得噤若寒蝉,就见一辆黑色轿车靠过来,停在人行道下面。

    前面一个姑娘撑开伞跑过去,在众目艳羡中上车,关门。

    一对儿锃亮的红色尾灯归入车流,奔向她雨夜里的温暖之乡。

    走了一个。

    不一会儿,又一辆黄色小POLO停下来,一个姑娘撑伞上车。

    那抹银杏黄沐浴雨海中,三平米的车厢就像个移动的小房子,为她遮风避雨,载着她在风雨里驰骋。

    又走一个。

    岑滢跺跺脚,这雨什么时候才停……

    一辆挂空牌的出租车驶过来。

    “我们打车走吧?地铁站还几百米呢!两个人,还这么多东西,划算的。”

    又走两个。

    她要打车走吗……只有五百米。

    就见旁边的姑娘也跺脚,跟着是甩手,撅嘴。

    “你怎么才来!”

    岑滢顺她的视线望过去,一个男生打着伞冒雨而来。

    岑滢含笑看着这女生。她嘴上嗔怪,心里多快乐啊……

    在这风雨夜里,有一个人能为你撑伞出门,那是多幸福的事……

    一把伞两个人,曾经她以为是唾手可得的幸福。

    又走一个。

    都走了。

    奶茶铺子的霓虹灯熄灭了。

    只剩我们俩了。

    请问你是从彷耳胡同搬来的吗?怪不得你看起来有点面熟……

    你能送我回家吗?

    “滢滢,我来接你回家。”

    这声音多动听,多温暖……这把伞真大啊……我也有人来接呢……

    可你是谁……你是谁……

    她惊醒四顾。

    只有雨。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

    谢谢你给了我光……路灯先生。

    岑滢吸口气,看着呼出的气变成薄薄的雾,鼻尖冰冷。伸手试试雨,似乎小了,但还在下。

    “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

    她突然想起普朵对她说这话时,假装严肃又绷不住笑开的样子,那么明媚。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那就是对自己狠的含义。

    现在才明白,对自己狠,是要苦学能让自己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本事。

    女人的一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而已……

    已经没办法告诉她……

    普朵你听见了吗?

    已经没办法告诉她了……

    岑滢仰头用力呼一口气,把泪收在眼眶里。空气中腾出一条白雾,瞬间不见。

    从今往后,流泪,只为感动和喜悦。

    就算光脚,也要踩出一条荆棘路走下去。

    路灯先生,为我见证。

    岑滢掀起帽子戴上,拉紧领口,裹紧衣服,踩着湿漉漉的雨地,向公寓走去。

    是在走过红绿灯,要转进一条胡同的时候,她顿了一下脚,察觉身后也有人停下脚步。

    她迟疑一秒,决定不走这条胡同,多绕一段大路。

    夜黑灯幽,路上不见行人。

    一辆汽车晃着车灯冲破雨线。

    她忙拿手机,关掉闪关灯,借着车灯的光亮,朝后抓拍了几张。

    一个不太清晰的人影。

    是个男人。

    岑滢心跳加速,脚步翻倍加速。

    后面的脚步声频率也跟着加快。

    她过斑马线。

    脚步声亦步亦趋。

    她被尾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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