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锦容告诉黛玉说,她无意间发现紫鹃躲在房间里哭,黛玉便叫紫鹃过来问话。

    原来从锦容和应香来了以后,紫鹃虽自觉退了一射之地,心里却难免酸楚。先前有华秀和云枝在,她就没能贴身伺候黛玉,如今又多了两个有品级的宫女,黛玉身边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可她是贾母赏给黛玉的,看着宝玉身边的袭人,她不甘心只做个名义上的一等丫鬟。但这些心事,怎么能讲给黛玉听呢?

    紫鹃支支吾吾,推说身子不舒服,希望能搪塞过去。黛玉略想了想,大约猜到紫鹃的想法,也是,紫鹃做事细致周到,在静荷院算是埋没了她。

    黛玉问她可愿回到荣庆堂,在贾母身边好好办事,将来未必不能成为鸳鸯。

    紫鹃哭着跪倒在地,求黛玉不要赶她走。

    黛玉让锦容把她扶起来,叹道:“你是府里的家生女儿,爹娘亲友都在这里,倘若将来我回了家去,你又当如何呢?”

    紫鹃一呆,脱口道:“姑娘要走?”

    黛玉道:“我姓林,迟早会走的。与其那时让你不得不另寻他处,不如现在就送你回到外祖母那里罢,你放心,外祖母不会责怪你的。”

    贾母有八个大丫鬟,相比之下,还是黛玉这里更容易出头。

    况且,紫鹃冷眼瞧着,贾母有意把黛玉配给宝玉,她见过府里的爷们行事,觉得还是宝玉小意体贴,对黛玉更是关怀备至,将来若是他们二人成了亲,黛玉不就能长久地留在贾府了么?紫鹃定下心来,道:“姑娘还小,老太太这么疼您,肯定想多照顾几年呢。”

    黛玉微微蹙眉,“紫鹃,我也有自己的家人,不会在这里长住的。你今日回去好好想想罢,想通了就来找我说,或者选择留在这里也行。今日我对你说的话,你听过就罢了,切莫四处张扬。”若是再让宝玉跑来闹腾一遭,黛玉都不确定会对他说出什么话。

    紫鹃一连萎靡了好几日,赶在过年之前来跟黛玉说,她愿意回荣庆堂。她想明白了,黛玉说得对,林大人时常寄信送东西过来,显然十分惦记女儿,贾母是外祖母,也没有阻拦人家父女团聚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紫鹃不可能抛下父母随黛玉去林府,就算老太太开恩,让他们一家都去,可他们家在贾府根深蒂固,不能抛下几辈人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去林家从头开始经营,林家想必也有几房得脸的下人,会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么?

    紫鹃不敢赌。权衡再三,还是觉得回贾母身边罢,老太太的二等丫鬟也比其他主子的二等丫鬟有脸面些。

    黛玉让紫鹃收拾好箱笼,又赏了她许多金银稞子,带她去找贾母说明因由。贾母沉吟了片刻,没说什么,让鸳鸯安置紫鹃。

    宝玉还住在贾母房中的碧纱橱内,听见动静跑出来,要拉黛玉去看他新得的好东西,黛玉避开他的手,问是什么好东西,宝玉神神秘秘的,一定要她亲眼去看才行。黛玉被他痴缠得有些恼了,宝玉便小声说,是两本精彩的戏本子,里面的文字精妙非常。黛玉想起前世看的《会真记》,又想到宝玉如今的年纪,对他越发没了好脸色,甩手就走。

    宝玉在后面捶胸顿足,“我一心记着妹妹,旁人想要我还不给他看呢,妹妹一声不吭就恼了,我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你。”

    黛玉冷笑道:“你若敢将你说的好东西拿去给二舅舅、二舅母看,就该知道你如何得罪了我。”

    宝玉忙作揖道:“好妹妹,千万饶了我这一遭,我再也不敢了。”要是真告诉贾政知道,他定会挨板子的。

    黛玉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径自去了。

    到了年三十,贾母、贾赦等有品级的都按品级穿着朝服,入宫朝贺,与往年并无不同,及至礼毕入宴,太上皇携甄贵太妃、皇帝携韦皇后先后入座,各自说了些场面话,皇帝突然撂下一颗惊雷:他打算立二皇子萧亦恒为太子,年后开笔就下诏书。

    于是几乎没有人真正品尝了这顿宫宴的滋味。上皇的酒杯差点脱手掉落,三皇子、四皇子当庭色变,唯有帝后言笑晏晏,对众人的窃窃私语恍若未闻。

    这还是皇帝头一回在有上皇坐镇的场合下,不经上皇点头首肯,自己一锤敲定,且又是立储这样的国之重事。

    在座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皇帝的翅膀硬了,在敲打他们,叫他们心里有点数呢。

    别人还在观望,忠顺王已经端起酒杯向皇帝敬酒祝贺了,国舅奉恩侯、宁安长公主驸马、沈大学士等人也紧随其后,皇帝颇给面子,将杯中酒都饮尽了,笑着让二皇子代自己向他们回敬。

    事已至此,上皇虽脸色不好,也不能当众打皇帝的脸,他只是习惯了手握大权的滋味,却不是真的想换掉皇帝让别人做这个皇帝,他钟爱的儿子们一个都不在了,总不能让忠顺上位罢?而且皇帝以前就时常跟他哭诉,皇帝不好当,让他另选贤能,万一他连立太子这样的大事儿都公开和皇帝叫板,说不定皇帝真敢把龙袍脱下来送给他。

    眼见众人都无异议,皇帝还很高兴地宣布,要重开选秀。虽未明言,其意却不难猜到,太子已立,自然要选太子妃了。皇帝自己说不定也会采选秀女,毕竟他登基后,还没有充盈过后宫,再有就是二公主、忠顺王府的嘉仪郡主、宁安长公主独女清澜县主身边的伴读都不够数,需得再选几个伴读。

    薛家当初就是打着送宝钗待选的名义上京的,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可谓久旱逢甘霖,薛姨妈命人把库房里的好东西都找出来,托人打听报名的时间、负责初选和二选的上官,恨不得动用所有人脉关系,为宝钗打通一条青云路。

    王子腾不在京中,薛姨妈有事自然先找王夫人。王夫人收下了薛姨妈送来的厚礼,满口答应着,回头就说与贾政,贾政向来爱面子重名声,和门下的清客们商议后,修书一封送到了礼部右侍郎府上。奈何这位赵侍郎是个寒门出身的清贵文人,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和京里的旧勋贵们打交道,连信的内容都没看完就叫人拿去烧了。贾政还以为事情办妥了,压根没想过会有人不给他这个国公府二老爷面子。

    薛姨妈日等夜等,迟迟没有消息,去问王夫人,王夫人就把贾政的话转述给她,薛姨妈也不敢说她不相信贾政的话,但总觉得心里没底,又让薛蟠去上门拜访赵侍郎,到了赵府门前一看,携礼拜访的人多不胜数,却没有一个进得去的。好容易等到前面的人都走了,薛蟠叫仆从上前通报,帖子才掏出来就被人打发了,说赵侍郎不见客。

    薛蟠哪受得了这个气,登时大怒,若不是薛姨妈让老管家看着他,其他的仆从谁劝得了薛蟠,到时候送礼不成反结仇了。

    皇帝也正是看中了赵侍郎的品格,才点名让他负责初选的事宜,毕竟初选最看重的是秀女的人品、家世,若第一关把握不严,后面惹出了什么事端,受损的都是皇家的颜面。

    在薛姨妈心中,宝钗样样都好,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薛家门第不高,薛蟠惯会惹是生非,这样的情况下,宝钗初选能过的几率很小,否则她怎么会花那么多心思找门路?

    时间过的很快,二月中旬,薛蟠把宝钗的名字报到礼部登记处,不过三五日,就有人上门同知,宝钗落选了。

    事已至此,薛姨妈又把目光放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不是县主也就罢了,她还能认命,可黛玉明明有能力帮她们,却不肯出手,薛姨妈怎能甘心?

    薛姨妈想着,只要黛玉肯向皇后引见宝钗,旁的也用不着她做什么,宝钗自己就能得到皇后的青眼,届时成为公主、郡主的伴读不就是皇后的一句话而已么?

    这日午后,黛玉正在廊下看锦容和雪雁踢毽子,锦容会些功夫,比一般女子更有力气,雪雁胜在灵活,二人各有输赢,其他丫鬟们一会给锦容打气,一会帮雪雁加油,院内充斥着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看守院门的婆子看见薛姨妈来了,叫人进去通报。不过吮吸片刻,哄笑之声皆散,大小丫头们都各去做事了。黛玉亲自将薛姨妈迎进房内,云枝、锦容端茶捧果。

    薛姨妈拉着黛玉的手道:“我近日总忙着,没空来瞧你,你心里别怪我才好。”

    黛玉笑道:“姨妈说的什么话?您要操持着家里,还要照顾宝姐姐他们兄妹,忙得不知什么样呢。可姨妈心里竟还惦记我,我只有感激的。”

    薛姨妈叹气道:“我的儿,你这样懂事可人疼,我恨不得你也是我闺女呢。可姨妈是个没本事的,你若真做了我的女儿,哪里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黛玉拿帕子掩着嘴笑:“我如今住在外祖母家里,姨妈和宝姐姐也住这里,外祖母不曾少了我的吃喝,难道会少了姨妈家的不曾?”

    薛姨妈道:“你不知道你宝姐姐心里的苦。她比你大不了两岁,偏她哥哥不争气,她整日里既要安慰我,又要操心她哥哥的事,我看她实在辛苦,除了心疼也没法子。”

    黛玉听了,流泪叹道:“姨妈这是戳我的心,若是我娘亲还在,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薛姨妈忙道:“我的儿,快别哭了,是姨妈说错了话。我虽然心疼你姐姐,可心里头更疼你呢。你姐姐起码还有个哥哥,你家里却只你一个。”其实薛姨妈想说认黛玉作女儿的话,思及她父亲尚在,身份又高,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

    黛玉道:“姨妈可别再惹我哭了,一会眼睛肿了,晚上去外祖母那里被宝姐姐看到,她又该笑话我了。”

    薛姨妈摩挲着黛玉的手,“好孩子,不说这些了。我前儿想起家里有一座金佛,是在寒山寺开过光的,白放在库房里可惜了,改日你带去献给皇后娘娘罢,不枉她疼你一场。”

    黛玉破涕为笑,“既是姨妈家的宝物,我怎好白拿?”

    薛姨妈叹道:“我们家如今这副光景,想进上也没有门路。再说,你只要帮你姐姐一个小忙,就算不得白拿了。”

    黛玉也叹了口气:“我明白姨妈的意思了。只是姨妈细想,咱们都在外祖母家住着,我又是个小辈,怎好越过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去管亲戚家的事?姨妈再别提这话了。”

    薛姨妈如何没想过这些,可王夫人三番五次令她失望,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何至于向一个小姑娘低头?

    而黛玉拒绝薛姨妈也是她再三考虑过的,薛家汲汲营营是他们的事,可黛玉不想让她和皇后之间的感情沾染上权力和利益。更何况,今日帮了宝钗,明日贾母就会问她为何不帮元春,到时候她该怎么办,没有人为她考虑过。

    黛玉话已至此,薛姨妈只好无功而返。回去后百般思量不提,贾府里渐渐传出了金玉良缘的说法,原来有一日,宝玉去梨香院探望薛姨妈,言语间提到他出生时衔带的通灵宝玉,薛姨妈便说,宝钗也有一块金锁,上面刻了两句话,宝玉读后,觉得与通灵宝玉上的恍若一对,宝钗的丫鬟莺儿说,是一个道人和一个和尚送给她家姑娘的,还说将来得找个有玉的才能相配。

    黛玉听说后心道:看来宝玉只是薛家的退而求其次,希望以后他们都不要为此感到后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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