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日,丹桂送来了林如海的书信,说是已派了船只入京,接黛玉回家去。

    自皇帝下旨立太子、选秀女以来,皇后忙得脚不沾地,便没再接黛玉进宫,只在花朝节那日命陈女官送来了生辰礼。黛玉不知此去会在扬州待多久,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京再见皇后,想着理当和皇后当面辞行,就叫锦容去宫里传信。

    黛玉又到荣庆堂告诉贾母,贾母听了心中不舍,搂着她直掉眼泪。

    宝玉彼时也在,听到黛玉要走,觉得浑身不自在,欲要大闹一场,见贾母和黛玉相拥而泣,又不好再闹,闷闷地扯黛玉的袖子:“林妹妹,何故非要走?留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们玩耍不好么?”

    在宝玉心里,天底下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陪他永远待在贾府才好呢。

    黛玉却道:“我与父亲一别两年,日思夜想,好容易他派了人接我回去,我却贪玩不肯回,我成什么人了?”

    宝玉被臊得红了脸,不敢多说,自顾自地坐到一旁,两眼怔怔的,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了满脸。贾母见状心疼得什么似的,也把他拉过来搂着,抚着他的脸安慰,“你姑父想念妹妹了,接她回去住些日子,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既舍不得妹妹,不妨经常给她写信就是了。”

    宝玉闻言立刻道:“那我要每天都写,好妹妹,你记得给我回信。”

    黛玉不理他,只与贾母说话,嘱咐她老人家不必太过挂念她、保重身体等语。

    贾母对宝玉说的并非玩笑话,她是有打算的,当初接黛玉入京就是要抚养她,这才过了两年,黛玉和贾府的情分还不够深,贾母自然是要再接她过来的。于是命人好生打点行李,又说让贾琏送她回去。

    林如海派了大管家林正亲自来的,又有县主仪仗、护卫,黛玉便说无须劳烦贾琏护送,府里人多事忙,离不开贾琏。

    贾母叹道:“我的这些儿女,所疼者唯有你母,她狠心去了,我好容易把你接来,每日养在跟前儿,看得眼珠子似的,不叫人好生送你,我怎么放心得下?”

    “再说,府里的事情也不全指着琏儿一个人,他平日里哪有什么正事?你听话,让他送你回去,先前你娘走的时候他没能去祭拜,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呢。”

    话已至此,黛玉倒不好再推脱了,恰好她正为杂货铺和刘嫂子的事放心不下,思及贾琏擅长庶务,王熙凤精明强干,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们夫妻让些利,也好托王熙凤照拂刘嫂子。

    趁着天色尚早,黛玉从贾母处告退后,就让人约上王熙凤,和她同去杂货铺子看看,二人各自带着平儿、锦容。

    皇后每次接黛玉入宫都亲派车马,这还是黛玉头一次坐县主规制的马车,从外面看,只比普通官眷的马车稍微华丽一些,里面却大有乾坤,不仅宽敞、精致,还设了各种暗格、抽屉,坐榻更是柔软舒适,马车行驶时少了许多颠簸。

    王熙凤每天打理家里的大小事务,连自己的嫁妆铺子都抽不出时间查看,一律交给了陪房,这次出门也只当是陪黛玉玩的。倒不是王熙凤瞧不起黛玉,实在是因为贾敏去世时黛玉年岁尚小,入京后贾母只叫她和姐妹们在膝下逗闷子,像养着鸟儿雀儿似的,也不曾教过黛玉什么,除非皇后娘娘亲自教她,否则黛玉哪会懂得铺子经营的事?

    路上,黛玉先给王熙凤讲了铺子的大致情况,末了道:“丹桂和刘嫂子经营得用心,这铺子的盈利颇为可观,我本来打算让林槐大哥挂出去卖了,又想到刘嫂子家中不易,若接手的东家是个厚道人便罢了,若遇上迂腐的、不愿招收女子做工的,刘嫂子该如何呢?”

    王熙凤听了倒觉得刘嫂子为人十分可敬,既有骨气又能干,比那些只知道舔着脸打秋风的好多了,又听黛玉说盈利客观,略动了点心思。王夫人近来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三不五时的让她往宫里送银子,她当了几次嫁妆,为了赎回来,不得不放了更多印子钱。

    王熙凤倒不怕阴私报应,只是收利钱麻烦不说,来钱也慢,她现在虽然没摊上什么官司,但她也听闻了有些闹出人命的,还要拿银子去抹平官司。哪有铺子里收益稳定?

    到了杂货铺,丹桂和刘嫂子都在招待客人,黛玉就先带王熙凤四下看看,王熙凤发现这间铺子的位置不错,店里干净整洁,来客也不少,几乎都是女客,而丹桂和刘嫂子显然和她们很是熟稔,一会子功夫就签下了好几单。

    王熙凤心下盘算着,从黛玉手中盘下这铺子需要多少银子,府里刚发了月钱,她手里的现银不知道够不够。且盘下铺子用来做什么生意呢,林家在江南有人脉,能采买到物美价廉的货物,如果她接手了杂货生意,少不得要想法子得到黛玉手中的货源。

    王熙凤已知贾母让贾琏送黛玉回南的事,但如果把此事交给贾琏,以贾琏的德行,什么钱从他手里过去不得扣下三分?贾琏平常没钱还能出去鬼混,有了钱怕是要翻天了。

    王熙凤心道:得想个法子拿捏住琏二才是。

    丹桂送走两位相熟的老顾客,转过来给黛玉和王熙凤问安,黛玉邀王熙凤去里间说话,让丹桂把账本子拿来。

    王熙凤仔细看了,越看越动心,想不到这样一间杂货铺,每月竟能有几百两的进账!她叫人放利钱,千方百计的,一个月能收回五百两就很难得了。

    王熙凤却没想过借利钱的都是穷苦人家,就算倾家荡产,也比不过贵女们几盒胭脂水粉的花费,更比不过膏粱子弟的一顿酒钱。京城最赚钱的酒楼是忠顺王开的,他有上皇和皇帝两座靠山,日进斗金,别人却连嫉妒他都不敢。

    看完账本子,王熙凤思量半晌,才对黛玉道:“林妹妹,你打算将这铺子挂多少钱卖出去?”

    这么问,就是有意接手了。黛玉笑道:“当初盘下这铺子没想着赚钱,只是为了给林槐大哥和丹桂找些事儿做,如今他们要随我回南,走得又匆忙,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买家,让些利也无妨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王熙凤道:“妹妹不如把这铺子让给我罢,正巧你琏二哥送你回南,叫他顺便把货源定下来,以后也不用再麻烦妹妹了。”

    黛玉亲手给王熙凤添了茶水,道:“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请凤姐姐多照拂着刘嫂子,她很能干,人也实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王熙凤笑道:“妹妹尽管放心罢,以后仍叫她在这里做事。”

    晚上,王熙凤命人治了一桌酒菜,殷勤地请贾琏上座,给他倒酒布菜,贾琏以为王熙凤是担心他去了扬州鬼混,提前讨好他呢。心说,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他只要不把人带回来,王熙凤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夫妻俩各怀鬼胎,表面上言笑晏晏地互敬了几杯,王熙凤才把杂货铺子的事给贾琏说了,贾琏一听,觉得既有钱赚又有借口在扬州多待些时日,忙不迭答应了。

    王熙凤看他应得殷勤,冷笑道:“听说扬州繁华,比金陵差不了什么,二爷可仔细着,莫要看花眼迷了路,连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了。”

    贾琏讪笑着攥住王熙凤的手,“我去了林姑父定让我住他家里,有他看着,我敢作什么?倒是你同林妹妹交好,她才肯把铺子低价卖给咱呢,我敬二奶奶一杯。”

    王熙凤道:“该我敬二爷才是,以后铺子能不能赚钱,全看二爷能不能把林家的货源接到手里。”

    贾琏道:“这事简单。难的是老太太的吩咐,也不知林姑父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他续弦了?否则怎么突然要接林妹妹回去?”

    王熙凤道:“信里面说是想念林妹妹了,接她回去住些日子。我估摸着,先前因为姑妈没了,林妹妹无人教养,林姑父担心她将来婚事艰难,才送来了,如今林妹妹封了县主,身边有皇后娘娘指派的嬷嬷、宫女,以后谁还敢议论她的教养?因此林姑父才要接她家去。”

    “要我说,咱们府里有什么好呢?整日进的少,出的多,光是这两个月,往宫里头送的银子就不下五千两了,府里头一年收的租子都不够那位一个人花的。”

    “可我人微言轻的,但凡太太脸上带出点不高兴,我就大气也不敢出,她叫我掏银子,我把嫁妆拿出去当了也得凑齐,打量我不知道她收了姨妈家几万两银钱呢。”

    王熙凤越说越气,“还有底下的那些人,有的仗着年纪大奶过主子,有的仗着在老太太、太太身边得脸,给他们点好脸色就吃酒赌博耽误正事,骂他们两句就哭哭啼啼地找老太太、太太告状,我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到头来没落下一句好话。”

    “这也就罢了,我不怕他们说我。可府里的哪个主子没有被议论过,单平儿就听到过几次背后说林妹妹清高、小性儿的话,但凡她在信里和林姑父说了,林姑父能坐得住么?”

    有些积年的老人儿,贾琏也不敢招惹,听了王熙凤的抱怨只能略安慰她几句而已。

    都是内宅的事,王熙凤不指望贾琏能做什么,“二爷路上顾好身子,家里的事情再难,上面还有老太太、太太坐镇,我都应付得来。”

    贾琏心中感动,搂着王熙凤说了不少好话,二人酒酣情浓,自去歇息不提。

    翌日,皇后果然接了黛玉进宫,黛玉到凤仪宫时,皇后的身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容貌秀美,身上有股子婉约的书卷气,黛玉猜测她应是为秀女。上月底,复选结束,皇后留了十几个姑娘在宫里住着,方便观察她们的行事为人,好做最后的安排。

    皇后招手让黛玉上前,给她介绍,“这是你沐雪姐姐,沈大学士的孙女儿。”

    黛玉甜甜一笑,唤道:“沐雪姐姐。”

    沈沐雪已在年前的宫宴上见过黛玉,方才皇后身边的人也跟她说过黛玉要来的事,便对黛玉柔柔一笑,道:“玉儿妹妹。”

    黛玉很喜欢沈沐雪给她的感觉,以她的真实年龄,定会和沈沐雪成为知己。可惜顶着一张不足十岁的脸蛋儿,不好对沈沐雪说什么一见如故的话,未免让人觉得轻狂。

    沈沐雪对黛玉的印象也很好,便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话。

    皇后属意沈沐雪为太子妃,不仅因为她的出身,也是看中她性情温婉,又不失主见,这会儿见她和黛玉相处融洽,心里更添一层满意,含笑看着她二人。

    之后皇后带她们去投壶,黛玉是皇后手把手教的,只在宫里玩过几次,她力气小,但准头不错,十投能中七八次,已是很难得的了,没想到沈沐雪看着文弱,却是百发百中的高手,皇后被激起了胜负心,要和沈沐雪比试一番,从三局两胜比到七局四胜,才尽兴了。

    皇后时常叫秀女过来觐见,却从不留她们吃饭,对沈沐雪亦是如此,方能一视同仁。

    送走了沈沐雪,皇后命御膳房做了一桌子菜,其中不乏黛玉爱吃的,还挖出她们去年一起酿的桂花酒,为黛玉践行。

    一时饭毕,皇后和黛玉坐着叙些闲话,皇后对黛玉殷殷叮嘱一番,又道:“别人家再好,也抵不过自己家里自在,你回去只有欢喜的,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皇后总觉得黛玉在贾府受人磋磨了。

    黛玉笑道:“很该如此,若娘娘总是担心我,我也会时刻担心娘娘,咱们这样愁来愁去的,过几年再见时,娘娘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娘娘,岂不是好笑?”

    皇后哭笑不得,伸手拧她的脸,“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促狭鬼儿,没有你在跟前,得少了多少乐子啊。”

    黛玉道:“若是娘娘想我了,就给我写信罢,我也会写信给娘娘讲笑话听的。”

    千言万语,终有一别。但皇后和黛玉都知道,她们会再见的,有不舍,却不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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