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花了两日的时间,唐湘芷的檄文就传遍了暗阁。

    利益相关人士对其恨得牙痒。医药组背后的邵安徐家便是如此,据传老族长徐盟帆气到浑身发颤,拍案而起,震歪了华美的镶金丝绸冠带:“直娘贼!毛头女娃子怎好意思冠姓唐!唐氏宗族之耻也。”

    徐盟帆这般连名带姓地骂唐湘芷也不是没有道理在。暗阁心照不宣的规矩,明面和暗面生意一把抓,在借助江湖大族乃至高门望族的势力,以摆平官道运输许可权、货源不稳定等疑难的同时,亦将家族和暗阁利益绑作一体,自然难免于利益输送。

    徐盟帆在徐府大发雷霆之事,极快地传到了桁肃唐府去。

    唐府总管温士宁扶额哀声道:“二小姐自作孽也!不可逭,不可逭!”他用帕子擦着额角豆大的汗珠。温士宁素来以唐氏家族名望为重,几欲悲痛而终。

    年轻的唐氏族长唐勖一席灰褐色常服,趺坐于居室的蒲团上,正处于日常静修中。

    他常年潜修佛法,经卷的墨香气与木质檀香的清冷消融了他容貌中过于昳丽的成分,使他显得更为沉稳端方。

    闻声,他本来静如无波古井的眼眸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冷:“温伯,二妹早有分家之意。自钰珏诞生后,她便打定了主意。”

    授意唐湘芷进入锦阁中层,并参与最关计民生的医药组,是唐勖领衔全族的安排,本意在联络唐氏与暗阁关系。奈何全族认可的嫡系继承人唐钰珏诞生后,唐湘芷的野心便渐渐显露。脱离锦阁与唐氏家族另谋生路,不过早晚之事。

    温士宁了然,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早年老爷与二小姐谈及婚嫁之事,桁肃的公子又不入贵眼。这下子非但未曾分家,还往回泼了一盆子祸水脏水,如何是好?”

    唐勖轻哂,丰神俊逸的面孔上流露出几分骄矜贵气:“唐氏百年望族,最讲个情义礼数、忠孝仁悌,乃先祖立身法门也。二妹再骄矜叛逆,亦是唐氏未出嫁的女儿。这当口上急于谈论分家,只恐因噎废食,毁我唐门清誉,甚而博个薄情寡义、罔顾人伦之名。此前苦心经营、韬光数年,由是毁于一旦也。”

    “至于徐氏……”

    唐勖拾起矮几上的一卷《地藏经》,而后徐徐起身,从容道:“二妹在外狂言在先,伤了两家情面,更犯了业界忌讳,徐氏族长左不过想讨些利好。先着人诚心诚意地上门赔礼道歉,再叮嘱唐劲在近两年的茶叶花卉生意上多多关照徐氏。”顿了顿,又补充道,“且要尽快轰轰烈烈地放出此两事的风声去,令江东一带的望族都知悉。”

    邵安徐氏与桁肃唐氏都是江东一带的上层望族,均占据政商要位,近百年来你来我往频繁,更结姻亲之缘。

    徐盟帆执掌家族多年,断不会为失小利而断大利。只不过老脸蒙尘,总归要敲打一二。

    “唐氏顺台阶而下便是。只要徐氏愿意接受赔礼,便牵头亮明了立场,此事便妨害不了唐家的基业,牺牲些利益又何妨。且唐湘芷所为若动不了唐氏,便是伺机划清了与她的界限。同时显得我唐氏大方有礼、情义兼具,于唐氏的形象有益。”唐勖暗想。

    至于得利后,徐氏多半按下不表。自此两家心照不宣,不计前嫌,仍以大局为重。

    听毕,温士宁对年轻俊秀的族长心悦诚服:“老爷所言甚是。老奴这就着力去办。”

    品郁楼内,一绿袍男子斜倚在茶座上,摇晃着手中的酒盏。面前摆着几碟盐花生、醋海蜇、酱牛肉、爆毛肚、蒜黄瓜、老卤鹅、茶香干等下酒菜,显然是酒酣胸胆的模样。男子黑眸炯炯,嘲弄道:“就算唐氏放出口风,表示‘老二错看了好人家,两家已达成和解,’唐湘芷这下也雄名远播了,真乃江东狮虎。”

    男子对面笔直坐着的是郁家长子“修竹锏”郁祁,品郁楼的掌柜。郁祁剑眉飞扬,乐道:“老飒兄还是老样子,最热衷看戏。”

    飒凛眉头簇起,故作正经道:“老祁你瞧瞧,‘两日内消息便传遍全画阁’。从江城到桓宁水路的破烂关卡,都要给那帮不中用的乌帽子耽误半日。何况一时间南北呼应,统一口径?”

    郁祁夹了一筷子爆毛肚,认同道:“确然,定是先前有所部署。唐兄近日忙着同徐族长联络,倒是忙前忙后的。”

    飒凛黑眸中闪过狡黠:“唐家妹子多半是有靠山。凭她那点花架子,只能在外唬几句,若真独立门户,没几日就得门楣倒塌。”饮了两口烈酒,又道,“老唐头明白人,哪里都不开罪,真‘光风霁月’。”

    郁祁早习惯了这位潇洒侠客的毒舌,忽而又想到些什么,打趣道:“姚家姐妹最近焦头烂额了,老飒英雄救美否?”

    飒凛挑了挑眉,恍然大悟道,“老祁你还是关怀关怀你家亲妹子。乱世出奸商,郁氏的品牌雇佣军多半闲不得。”

    郁祁一哂,骄傲地道:“舍妹会挣钱,不才在下还能得稳定分成,做兄长的再自豪不过了。说回来,你还是怂。”

    飒凛干脆把剩下的几块海蜇和牛肉尽数夹到餐碗内,脸红嘴硬道:“阿竹是我亲眼看上的妹子,天下第一好,能是不中用的软柿子?”

    郁祁好笑道:“是是是。”印象中的姚家长姊最是稳重可靠,唯一的失策便是看上了某飒人士。不禁感叹:缘分实乃奇特之物。

    说回来,唐湘芷的檄文一石激起千层浪,自然在画阁中广为传颂。寻常众人大多感叹,传闻中爽朗积极的锦湘果然非俗人,一出手就如此“勇毅果断”,大有视死如归的气魄,堪称暗阁史上一大奇葩,巾帼女英雄是也。

    然而,部分有心人士早对画阁甚至旗下的锦阁与夜阁的不合理统辖积怨颇深,唐湘芷的檄文便充当了他们的情绪宣泄口。

    尤其是近来劳费大量人力物力、且吃力不讨好的一系列言非搜捕事件,更是加剧了部分阁员对画阁管理的质疑与排斥。总之,以唐湘芷事件为导火索,画阁内部的一系列暗流涌动与渐次变化,正在暗中悄然发生着。

    昨日雨停后,夜蓟安排我们几个在就近的一座田宅里落了脚。夜云,夜霜负责轮流看住我,因而我睡的也并不好。

    自从被夜阁成员发现的这十数日以来,我便脱离了正常的社交环境,每日除了吃睡,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重要活动。且古时物资匮乏,宅几乎就是干宅了,什么事都做不成,不郁闷是不可能的。

    我前世便是个好动之人,这般日子于我而言无异于蹲牢子。

    不过,且不论别人,我倒发现夜阁的这两位陪同我的成员,对押送我的任务也颇不感冒。

    夜霜肤色黝黑,应该是个外向的武艺高手。她总叼着个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偶尔手脚灵敏地做些动作,应该是模拟武艺功夫之类的。

    如果不是她轮值,她就会在后院里剑舞,很是英姿飒爽。不过,有时她看向我的目光,也不乏同情和好笑。至于放松戒备倒是别指望了,谁也担不起人丢了的责任。

    夜云性格则稍微内向点,她虽不情绪外露,但是也悄悄告诉我了些关窍,似乎也是有意为之。至于是否有人授意,暂不得知。

    这次目的地是林朝某处叫寒楼的地方。寒楼是个风景秀丽、建筑优美之处,但里面关押了许多和我境况类似的倒霉蛋。我大为不解,却感到毛骨悚然、寒意彻骨。这种感觉极似那次在品郁楼,笙予和郁娴雅试探我时,我本能的反应。

    但她最终犹豫了半晌,却没有再说下去,换了个位置,刻意离我远远的。

    她一走,我便开始盘算着我日后的道路。

    实话说,从夜蓟口中得知锦湘叛乱之事,于我的震动并不小。后来从夜霜口中又得知锦湘背叛锦阁、自立门户一事,更是令我咋舌。

    信任的崩塌自然给我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我思前想后,甚至无法排除锦湘向外透露我的行踪的可能性。否则,我在桁肃的数日皆是风平浪静,为何在唐家的族地桓宁这里却恰巧被人捉捕?

    纵然夜阁成员搜寻多日,也有恰巧碰上的可能,但锦湘这次抛弃旧部的诡异操作,使我对她的背景和品行持很深的怀疑态度。她应当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关窍人物之一。

    亦不免心疼苏沂和笙予,这烂摊子该叫人如何收拾。

    次日晨。卯时,天方破晓。出门一看,细雨淋漓、天色尚暗。我迎着回廊下的水滴朝上张望,心里不无忐忑,一种莫名的不安涌动着。

    我们这一行人很快收拾好,都换了常服。只待夜阁来人报信,便从水桥港登船北上。

    从卯时二刻等到辰时,都等不来消息,众人便心生焦急。这时,一个布衫布头巾的商人模样的男子踉踉跄跄跑过来,焦急地跪在大厅里:“蓟组长,大事不妙。水桥港水关把船扣下了,说是近日官府要求严查来往船只,一一排查过路行人、货物。”

    夜霜翻了个白眼,翘着二郎腿,不语。夜云则在一边默着不说话,只抿了抿唇。

    夜蓟诧异地端起茶水:“怎么会?你们有备选方案没有?”

    来者松了口气,“得亏上边有了二手准备,于就近的桐水港派了备用船只,亦准备了确保能过关的货物。两三日后便可抵达港口。”

    夜佑闻言捻了捻手指,沉思不语。

    夜蓟则跟着来者出去,去查看水桥港的情况。

    我无力地靠在后座上,只觉得这水桥港的风波,不过是道开胃凉菜。这次北上,注定不是风平浪静的坦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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