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了顿,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小院这几日,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建构着,可我需要借助夜阁的力量。而夜主太过聪明,我若胡编乱造、卖惨撒泼,恐怕只能引来他的反感;我若反应激进、过于煽动,恐怕只会暴露我的愚蠢与幼稚,更不可能达成目的。

    优秀的领/导者往往是权衡利弊、想法坚定之人,而非头脑冲动、意气用事的理想主义之辈。这当口,我只有把我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他,才能争取那为数不多的生存的机会。

    于是,我鼓起了勇气,握紧双拳,乘胜道:“夜主,我有一事向您禀告。”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但他并没有阻止我,只是目光平和地看着我,而后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动作与刚才开玩笑时无异,举止间依然透着随和亲切,可我却丝毫不敢怠慢松懈,反倒更为紧张。

    我暗暗为自己鼓了把劲,心内不无惴惴,字斟句酌地补充道:“言非等人日前于牧城港抵岸时,民众意见不小,已将港口前的主干道堵满了,且与几位夜阁大侠起了些口角肢体冲突。”我尽可能用语准确谨慎,生怕出了点不必要的纰漏。

    “我知道。”

    我愣了一愣,可终是鼓足勇气继续道:“……言非亲口听闻,民众将夜阁的大侠们骂作’乌合的劫匪’。若不论个人立场,窃以为夜阁的大侠们寻人多日,确实有苦劳在身。可舆论向背,似乎颇为不利于贵阁,言非便斗胆推测,类似的搜捕’替身’事件在民间引起了一定的风波。”

    夜主闻言,仅是耐心地点了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言非虽鲁钝浅陋,却仍怀俗世之念想,并不想委身半世于荒僻寒楼。夜阁盛名于外,夜主风度卓然令人倾慕,且路遇江盗时,贵阁诸位高手身手颇为了得,故心怀仰慕之意。

    “言非茕然孑立、孤苦立世,仅凭自身薄浅微弱之力,恐难逃寒楼桎梏。故言非心怀幼稚之念想:但愿以我之力,献身夜阁,以身作饵,潜伏寒楼,解放众人,揭露恶行,为夜锦两阁申公道,还普天民众以清听。

    “才不枉夜锦两阁众英雄付出血泪,亦使自身与寒楼众人重回自由身。”

    说到后面,我仿佛确实为自己幼稚冲动却发自肺腑的话语所感动,甚至热泪盈眶。

    说没有丝毫感情是假的。正是这份对自由的渴望,使我的请求——或谓之展演,发挥甚好,远超我心理预期。

    话毕,夜主默了一默。泪眼朦胧中我看不明白他的反应,只感觉他缓缓地递了一张手帕给我。

    这张手帕带着点墨水与檀香混杂的气味,使我很快恢复了冷静。

    “让夜主阁下见笑了。”我不无尴尬地说。在陌生人面前哭哭啼啼,确实很丢人。

    夜主见我恢复了冷静,从书桌后面走到我面前道:“不妨事,也多谢你对夜阁的关心与抬爱。”是颇为官方的回答,我心内不无忐忑。

    衣袂浮动间,我注意到他身上墨香与檀香的混合香与我手中紧紧攥着的手帕是同样的香气。这样的香气使我想到了木质的窗棂与窗下琅琅读书的士子,是吴佚给我的初印象,却与夜阁之主的形象大相径庭。

    顿了顿,夜主又道:“诚实奉告,我有过与你类似的想法,也欣赏你直言不讳的诚意。只不过,小言,我身为夜阁之主,总有不得已的无奈。我所做的每个决定都不只是为了自己,你明白吗?”

    他的意思我似懂非懂,可还是点点头。我这次算是豁出去了,身为棋子也罢,以身扑火也罢,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是。阁下可以等待下一个’若非’,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也思考过利弊,可我顾不得那许多了。愿听从调遣,一切配合安排。”

    话毕,我感觉被人一把揽住,那阵怡人的香气就这样渗透我的外衣,直至表皮,直至内心。

    我感觉到他笃定的心跳稳稳地在我的心口跳动,他冰冷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而我额前的乱发被他压在胸口,混乱地贴着我的额头,甚至有那么一两缕遮住了我的眼睛。他胸前的玉石的花纹印在我的额头上,凹凸不平地,带着温热的温度,不属于我的体温。

    我觉得不妥,试图挣脱但是无果。只听见那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就像一句好听的诗词:“明日再将方案告知你。我会尽力保存你们,莫要担心。”

    然后那阵香气离我而去,他转身走入书房深处。不久夜枫赶来送我出去,我惊觉手中仍然执着他的一方手帕,一阵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几乎要淹没了我的理智。

    与虎谋皮,心犹警觉,可若是那虎收起爪牙,你还能发觉他的凶狠无情么?

    次日晨。

    我早早起来,坐在小院假山边上的石凳上,看着对面树木的叶上蓄上了一滴一滴的露水。清晨的微寒钻入我的衣领,我呼吸着带着点花木草香的空气,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昨天的后来,我犹豫了半刻还是决定把夜主的那张帕子洗好,然后悄悄晾在了床尾靠墙的地方。那张帕子没有任何纹饰,白色的上好质地,和此人惯于留白的形象十分吻合。

    当晚是个好眠。不管这条路子是否凶险多变,可是它象征的微渺的希望却成为了支撑我积极活下去的寄托。

    我正坐在石凳上蹬着腿胡思乱想着,一个粗粗的声音就在我面前响起:“娇气包,跟我走。今天……夜沁忙别的任务,我带你去夜主处。”

    我一抬头,一张黝黑的脸窜入我的视线。高挑的身材,短款的黑袍,厚厚的皮靴,不是夜霜又是谁。脱离了护送任务的夜霜,终于可以自由施展她的拳脚和能力,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而不是叼着狗尾草百无聊赖的模样。

    见我多看了她几眼,夜霜的脸不自然地红了起来。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粗糙的长满茧子的手掌放在我肩上,快步推着我往前走:“小爷有什么可看的,现在看见你就烦。抓紧点大步走,小爷赶着跑别的任务呢。”

    我赶忙说“是”,加快了步子。

    夜霜坐马车上也没个正经坐姿,翘着个二郎腿斜着眼看着我。见我被她看的不自在,才示意我低头看看袖子里,并露出点嘲讽的笑。

    我这才意识到袖子里被她塞了个不大不小的锦囊,可能是刚才推我往前走时趁机塞进去的。我露出点诧异的表情,她却用口型示意我回去再看。我赶忙点点头,然后仔仔细细收好。

    至此夜霜与我再也没有交流。只是下车时,她稳稳地把我从车上拎了下来。

    跟着夜霜走在吴宅的回廊里,我的心里存着点不同于往常的情绪。我告诫自己不要为那人的美/色所迷惑,这才恢复了些许近日刻意练出来的冷静与谨慎。

    今日见到夜主时,他仍是黑色的常服,看着我的眼神依然平静且温和。我和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却示意我随他站到书桌后。

    他站在我身侧,指着桌面上复杂的俯视图和缓缓道:“小言,这是寒楼的地图。你最好尽快熟悉,在进入寒楼前要达到会记诵默写的程度。”顿了顿,又道,“这是寒楼中诸人的姓名等信息,你先熟悉一下。”

    夜主开玩笑的时候是一副随和的模样,正经办事的时候却别有一套认真严格的模式,让我丝毫不敢懈怠。

    我记忆力欠佳,但碍于面子,到底还是应了“是”。

    他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灰眸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敲了敲我的头道:“昨日才匆忙拉你入伙,没几日就要正式应卯划到,小言你要努把力。”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咬咬牙又认真应了声“是”。

    而后便谈到计划的问题。

    他简单与我谈了几句,我便感觉这中花样甚多、流程繁杂,恐怕没有三五月,连大框架都搭不成。

    如果未曾提前部署,仅在一日内便构思出这样详实完备的方案,此人确实不可小觑。

    最后离开前,他依然递了一份锦囊给我:“此为救兵之计。若将来有一日需要支援,请依言执行便可。某当号令吴氏亲兵,尽力相助。”

    林朝燕都城东润雨居。

    夜沁坐在书桌后,笑看着来人:“前辈光临小居,夜沁蓬荜生辉。”

    来人戴着一顶雪白的纱帽,一袭藕粉色衣裙,衣袖拂动间香风细细,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她闻言咯咯一笑,眉眼间俱是风情:“这是哪里话,时移世易,现在是我投奔沁主。”

    夜沁佯装不解:“我以为前辈与阁主是真情相爱。”

    成雪仪不屑道:“那种满世界找替身的渣滓也配?货/款两讫罢了。”

    夜沁略一思索,确实。而后试探道:“姐姐希望要什么?”

    成雪仪浅浅微笑道:“票子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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