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城北飞云茶楼。

    后院账房的侧开窗的窗缝内流出几丝清清淡淡的茶香味儿,隔着纸糊的镂空窗内,光线影影绰绰之中,可看见里窗边的茶座上坐着两名男子。

    主位上坐着个藏蓝袍的瘦削男子,眼窝深邃,狭长的丹凤眼内透着深沉与矜持。他对面的男子一身墨绿袍子,灰色的眼眸中透着几分谦逊的笑意。

    ——正是画阁阁主萧潋和夜阁夜主吴佚。

    萧潋深沉的目光里倏然多了几分亲近,伸出手示意道,“这是泊言喜欢的茶,味道还合意吗。”

    夜主的另一层身份是知名棋手、文人吴佚,以号“郡山”和“洛白”闻名于世,故而用他的字“泊言”来称呼他的人并不多。

    吴佚闻言,亦客套地答道:“此茶品质上佳,多谢阁主款待。”

    萧潋亦笑,丹凤眼眼尾的皱纹轻轻上挑:“本主自幼长在西南边关,不太懂这些中原文化的。你喜欢就好。”

    吴佚执着茶杯敬了一礼道:“阁主过谦了,承蒙厚爱。”

    萧潋虚掩了一掩,这虚与委蛇的来来回回才缓缓拉上帷幕。不过比起先前安阳居集会时盛气凌人的模样,此时的萧潋确实是更加和善亲切,“还记得你们中原文化里讲什么君臣之礼,宗法之制,本主也是花了一些时日才弄明白。”

    顿了顿,萧潋又道,语气也逐渐变得更加强烈,“这段时日,锦阁让本主甚是诧异。楚光与唐湘芷都谈论到梁朝大家族霸权谋私之事,这是孔门之教吗?还是最近梁朝政局和民风有什么新变化?”

    萧潋的潜台词是,前几十年里,锦阁大家族就存在了,也有大家族成员进入锦阁供职的事情,可其构架依然稳定。怎么这几日锦阁却突然发生了动荡?

    这话表面上是拿“梁朝是否有变化”询问吴佚,实际上是逼迫他对近日的反常情况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佚心里早有数,果不其然,这是问责来了。他缓了一缓,而后中肯道:“梁朝国君苏铭业年纪尚小,近年来主要由摄政王皇叔苏正玢掌权,朝内风波不断,派系斗争明显,发生冲突是早晚之事。”顿了顿,补充道,“前两日夜锦通信汇报,梁朝政局存在一些变化。苏正玢在暗地里密会朝廷高层,不排除策反夺权的可能性。”

    萧潋默了一默,直白地问道:“锦阁可有参与其中?”

    吴佚这时却不再迂回曲折,而是肯定地答道,“有。桁肃唐氏,桁肃袁氏,邵安徐氏,广陵赵氏等家族均参与苏正玢阵营,且其子弟在锦阁内均有所供职。譬如据新招安的徐亚轩所言,其原家族邵安徐氏便有拉拢他和医药组势力的想法。

    “我已安排几名夜锦通信去查此事,以验证徐亚轩所言是否属实。”

    萧潋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楚光的供词我看过了。泊言,你觉得他的目的在攻击锦阁还是画阁?他上次酒楼一闹,画阁的名声受了不小的影响。”

    吴佚心道:萧潋果然起疑心了。虽然楚光先是以锦阁的内部斗争为靶子展开攻击,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但最后还是把目光转移到了画阁搜捕事件上,甚至发表了更为尖锐的言论。

    从受益人的角度来看,楚光事件过后,吴佚下辖的夜阁受到的舆论波及是最小的,而与吴佚具有阁主之位竞争关系的锦箫和现任阁主萧潋都在江湖里风评下滑,吴佚便是这事件中理所应当的最大受益人。所以萧潋难免对楚光的目的和其与吴佚的关系存有怀疑。

    上次萧潋安排吴佚审问楚光,已经是一出的漂亮的试探与离间之计了:

    如果吴佚和楚光之前存在联手合作的情况,这次审问任务便可以充当挑拨两者关系的重要环节。

    无论两人之间的信任纽带有多深,吴佚为了完成萧潋的任务、打消萧潋的疑心,上交的楚光供词里总是带有一定浓度的实话。而这实话既可以被吴佚用于推脱责任、反水楚光的证供,也可以作为画阁给楚光定罪的根据,总的来说对楚光是必然不利的。

    而楚光无论是否可以从吴佚的口中得知上缴的证供的内容,哪怕他可以得知吴佚交代的结束审讯之后的部署与承诺,仅仅是吴佚的立场便能让他对吴佚产生怀疑——审讯事件中,吴佚只要对证词进行适当的操作,便会撇清萧潋的怀疑,甚至处于完全受益方的位置。

    而萧潋接下来大概率会利用楚光的“囚徒心理”,对楚光进行再一次审讯,套出他更多的话来,甚至让他在极度的怀疑与恐惧之下,反咬吴佚一口。这情况下,得知更多消息的萧潋便会是事件的受益方,而吴佚将会处于极其被动的地位。

    而如果楚光、吴佚两人并未产生合作关系,这次审讯对萧潋也是有益的。这既可以视作对吴佚的一次敲打,暗示他管好分内之事,若插手不该插手的,萧潋身为画阁之主、两阁首领绝不会姑息;也可以在日后变局时,以这份不会完全公开的证供为切口,对吴佚进行反击。

    萧潋的算盘打的极好,但他低估了楚光与吴佚这两位聪明人之间的默契。“囚徒困境”的最佳破局方法便在于首轮的合作与大胆的信任,以及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策略的动态性思路。

    所以吴佚深刻地认识到,只要他与楚光坚定合作的立场,并且一次次通过事件的后续变化得到合作才能致胜的验证,便会加强对对方的信任,甚至使合作关系因为经历了考验而更加亲/密。这时,他暗忖到:那首次与楚光在监狱里相会时,楚光脱下疯癫面具诚实答复的样子,便是第一次合作了。这不知不觉中,两人信任与合作也在一步步加深,真是趋势所向。

    话说回来,针对这次萧潋有意的质问,吴佚只是淡然且“诚实”地答复道:“楚光出身平民,白手起家,故常常心怀激进不平的思想。他应是质疑所有高位之人的决断,与身处何样的组织内无关。”这话说的在理,也迂回地避开了萧潋埋下的坑,是人精所为了。

    萧潋的笑意明显收敛了不少。他抿了口茶,徐徐道,“午后我亲审楚光。你即刻召开夜阁集会,替本主想想有无挽回画阁声誉的方法。”

    果然如他所料,萧潋出马亲审,下午这出戏大略是更有趣了。吴佚面上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从他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惶乱与好奇,只余无波无澜的平静与笃定。他只是恭敬道,“一切听从阁主调遣。”

    然后挺拔着背脊,施施然离开了茶楼。

    林朝燕都城西安阳居。

    午饭毕,阁主早早便在安阳居最大的用于会客的堂屋里落了座。堂屋坐北朝南,光线敞亮,内部铺着精致的波斯地毯,两侧摆着矮桌,别有一份气质。

    这时门口传来画阁护卫的声响:“叛首楚光到。”

    “小狗腿子别拽着我!”伴随着一声嘶哑的低骂声,一个蓬松散乱着头发的微胖男子出现在堂屋门口。饶是画阁的一位大汉提着他往前走,楚光仍是一副酒醉不醒的摇摇晃晃的模样,怎么扶也扶不稳,远远望去像是个灰色的东倒西歪的酒桶。

    其实在楚光从监狱里捉出来前,他已经邋遢了数日了,总是衣/冠/不/整地坐在茅草堆上打坐,叫他把衣帽头发理理也是死活不肯。这次来之前,画阁两名罗汉般体格的大汉把他摁在草堆上,再派一名侍从给他理了半晌,才让他的脸从毛躁的乱发中尚算完整地露出来,勉强有了点精神样子。

    这时楚光歪戴着帽冠,裤管一高一低的,也和身旁的大汉拉拉扯扯,折腾了半晌才走进大厅。他大喇喇地站在堂屋中心,斜睨着阁主,一副很瞧不上的样子。

    阁主见他如此傲慢,脸色稍微暗了暗,但还是忍了下去,指着下边坐西面东的第一张座位,好言道:“楚大侠,请坐。”

    楚光先是哼了一声,歪歪斜斜站在堂屋中央:“你便是那画阁之主?我平头小百姓,前锦阁里末流的苦力工,受人奴役也不敢吭一声的,可受不起你这尊贵大阁主的礼遇。”楚光没一句好话,总是要暗里夹枪带棍的奚落几句。

    阁主心里恶狠狠骂了句,若不是担心舆论,他早想把这东西丢到暗牢里修理一番。面上依旧一副虚情假意的模样,示意两位大汉把他拖到座位上:“有好酒好菜款待,大侠别不给本主面子。”

    楚光冷冷一笑,见大汉铁了心要把他摁在座位上,连连说了三声“好”,然后把腿翘在桌上,“阁主有什么话好问?你这酒我可不敢喝,怕辣掉我在酒楼里吼的嘶哑的喉咙,也怕奴役人赚来的酒液下不了我这小肚鸡肠。”

    阁主终究是脸色变了几变:“江湖上走的兄弟,不兴谈什么孔孟礼数,到底也不拆人台、不揭人短罢。”

    楚光揉着乱发,嘻嘻笑道:“我粗人一个,无意冒犯。阁主请便,尽管地问。”

    阁主审了几句,可这楚光嘴里就没几句好话实话,不是暗戳戳指桑骂槐便是东拉西扯,时哭时笑时骂时闹,活灵活现的模样,让他哭笑不得,心里早是烦躁已极。

    这时,他索性不再装客套,冷冷地道:“把夜主找来,旁听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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