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浅知和张烁的记忆里,这场哄抢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他们以为永远不会结束。但实际上,哄抢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停止了。阻止它的是韩浩。

    韩浩赶到时,方浅知正跟一个饥民抢粮袋。那个饥民骨瘦如柴,按理说没有方浅知有力气,但这时他被饥饿逼出了一股蛮力,竟然一脚将方浅知踢倒在地!方浅知也急了,骂了句娘,恶狗捕食一般飞扑过去。两个人携裹着粮袋摔倒在地,效仿那泥鳅打滚,你争我抢,愣是在雪泥中拱出好深好大一个坑。

    所以当韩浩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牙齿正忙着撕扯饥民羸弱的脚踝,他的双脚正忙着蹬踹饥民愤怒的脸庞,他披头散发,表情凶恶堪比恶犬,以至于韩浩呆愣了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唤道:“方大人?”

    方浅知没听见。

    韩浩眨了眨眼,这次声音大了些:“方大人!”

    方浅知沸水般的神经稍微冷却了些,晓得有人在叫他,忙中偷窥,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四十来岁身材雄壮,心道这人看着眼熟。

    韩浩望着他这迷离的眼神,有些五味杂陈,“韩浩!”

    方浅知“哦”了一句,牙齿松了个小缝,那饥民立刻把脚踝讨了回去,还顺便给方浅知的脸来了一脚。方浅知的脸立刻歪了,像棵歪脖子树僵在半空中,好容易清醒些的眼神眼看又要迷离。

    韩浩一急,大吼了一声,总算没让方大人继续失态。

    方浅知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般的整理下衣冠,站起来环顾四周:饥民都被韩家军围在一处,剩余的粮车被妥善安置,遂心中一松。他早已身心俱疲,这一刻的松弛带来铺天盖地的黑,脚下随之一软。

    韩浩一把扶住他:“方大人为我雍西军团操劳至此,韩浩不胜感激。”方浅知稳了稳神,躬身一揖:“韩将军,下官押运军粮不力,理当领罪。”韩浩:“方大人哪里话,方大人携军粮救我雍西军团于饥困,何罪之有。”

    净是些言不由衷的官话。张烁听着腻歪,跑过去帮忙交接粮食。原有八十石,现有六十五石。双方盖印交接办理妥当。张烁再看,却见那两个人还站在一处,便找属下吃饭闲谈去了。

    饥民被韩家军一把把泛着寒光地大刀逼在一处,战战兢兢再不敢闹事,可眼睛里的光却没了,一个个露出等死的面容。

    方浅知久久望着这些面容,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叹息连连。

    “方大人为何发叹?”

    “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他声音清脆干练,此时却饱含着沧桑与悲凉,为民而悲,为民而叹,韩浩心中感动,生出同感:“按周武朝律,劫军粮者斩。但正如大人所说,天地不仁,民卒流亡,他们有罪,却没错,希望大人不要为难他们。”

    方浅知深深望向韩浩,但见他目光炯炯,神情坦荡,一句“有罪无错”荡着浩然正气,敬佩之意油然而生,立刻躬身一揖,“韩将军有节有义,下官自当尽绵薄之力,助雍西军团渡过难关!”韩浩道:“雍西军团上承皇命,下安百姓,必将誓死报国!”

    两人句句铿锵,相互对望,在彼此眼中看出一片赤诚,当下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方浅知直言道:“下官有两件事,可否向韩将军请教?”

    韩浩:“但说无妨。”

    方浅知道:“雍西军粮贪墨由来已久,韩将军为何不上报朝廷。”

    韩浩:“证据不足,怎可贸然上报。”

    方浅知道:“既知有贪墨,为何不追查到底?”

    韩浩微微一笑:“方大人不是正在追查吗?”

    方浅知一愣,也笑了,他话锋一转单刀直入:“下官此来西川为的是名田纳税,可否借韩将军一臂之力?”

    韩浩笑道:“雍西军团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所作所为皆承皇命,皇上一声令下,雍西军团责无旁贷!”

    方浅知只觉自己这一问,就像铆足劲,想给对方一记重拳,不想对方却是一尾泥鳅,拳头无从着力,又像一腔热血扑倒了冷屁股上,憋屈感涌上心头,他眯起眼睛望着韩浩似笑非笑的脸,不由心里骂道:官场老狐狸。

    韩浩彷佛知道方浅知在骂他一般,好一顿大笑。笑够了,又一脸正色道:“方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军粮被劫,祸起何处?”随即对不远处的士兵喊道:“将人带上来吧。”

    一个髯须大汉带着一个双手被缚的人走了上来。

    方浅知心中一动,“冷锋?”

    髯须大汉抱拳道:“拜见方大人。”

    方浅知冷哼了一声,“那晚你是怎么跑的?”

    冷锋道:“那晚得方大人周旋,季无边和在下才能无恙,冷锋谢过大人。那晚我藏在河床的小洞里,那个洞位置隐秘,是以张家的私兵没有找到我。”

    方浅知:“按律我得拿你。”

    冷锋笑道:“方大人拿得住我。”

    方浅知望着冷锋背后站着一队案首挺胸的兵,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便没好气地指着那双手被缚的人问:“这人是谁?”

    冷锋道:“方大人记得那个起哄的饥民吗?”

    方浅知眼神当即一冷,“谁派来的?”

    冷锋又是微微一笑:“甄大人。”

    意料之中。方浅知却关心起另一件事:“这人是你抓住的?”

    冷锋道:“我从粮队出了高台县就一直跟在后面,那人混在饥民里,我觉出不对立刻回禀……”

    这时韩浩咳嗽了一声。

    方浅知恍然大悟,就说他一路上总觉得有只眼睛在偷窥自己,原来是冷锋!他躬下腰,老爷爷问孙子一般温声问冷锋: “你又是谁派来的?”

    冷锋语塞。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方浅知愤怒地望向韩浩,自打到西川后,他就觉得自己一头撞进一张网,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着,自己跟个傻子似的较劲,较来较去却较了个寂寞。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你们这么多人还能让人抢了粮食!”

    韩浩咳了一下,“传令兵被大雪困住了,所以来迟了。但是方大人,这不是重点……”

    “你他妈的活该被抢!”方浅知脑袋顶冒出一团团白烟,好似西北民居的大烟囱,“亏我还良心不安,想补上你的损失,做你春秋大梦去吧!”说完怒气腾腾地走了。

    韩浩摸摸振聋发聩的耳朵:“重点是有人要害你啊!这小白兔咋这么不犀利呢。”

    大雪如墨,一片一片地落在苍松镜湖上,将飘香院画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水墨画。甄守仁和田冯围炉赏雪,面前摆着山珍河鲜美味珍馐,两人却看都不看一眼,开宁县驿站里哄抢粮食的饥民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美食在红烛下发出寂寞黯淡的光。

    甄守仁静静地想事情。田冯摇头晃脑地听曲。唱曲的是陈娇阳,她朱唇轻启,神态哀伤眼神忧郁,唱一首安定儿女的爱恨离合。

    一曲唱罢,田冯大掌互拍,“好!”那状态好似田野堂会上的莽汉。

    甄守仁忍着不露出鄙夷的表情,只把屁股往远处挪了挪,“粮队那边得了手。田大人,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别,我就是个出力的,还是您老主意出的好。”田冯终于看上了那只蜂蜜烤鸡,一把抓起来狠狠咬了一口。

    甄守仁满脸糟心地说:“好歹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就这幅吃相!”

    田冯满不在乎:“书香世家,礼仪典范都是哄弄外人的,仪态能吃饱饭吗?”

    甄守仁决定不跟这种人争辩了,“得安排下一步了,护送军粮不力,够参他一本了。”

    “谁来参?”

    “当然是你这个总管军事的来参。”

    田冯摇摇头:“我不会,官样文章写不来,这事还得你来。”

    甄守仁退一步,“我来写,你来抄!”

    田冯想想道:“你来写,我签字。”

    甄守仁只觉得头疼, “你就非得拉我下水是不是?”

    田冯道:“你早在水里头了,不用我拉。当初商量劫粮的事时,您老献计献策,如今到了临门一脚,您老也得继续发力不是。”

    陈娇阳掩嘴一笑。

    甄守仁指着田冯,却对陈娇阳连连摇头,“你看看,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人物,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认命了。准备笔墨吧!”

    田冯想想又问:“本子给谁?”

    甄守仁心道您老兄终于还知道关心点事,“自然是呈给令台大人。”

    田冯道:“越级呈报?”

    甄守仁:“他方浅知现在是总督大人的一条狗,总督大人在这件事上使不着力。”

    田冯想想道:“令台大人和总督大人都姓何,报给谁都一样。”

    甄守仁头又疼了,雍凉总督和尚书令要真是一家的,他们这次哪有军粮劫,棒槌果然还是棒槌。

    就在甄守仁和田冯商量如何参方浅知时,雍西军营迎来了救命的粮食。

    当方浅知的粮车进入军营时,雪停了,天空久违地露出了湛蓝色,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雍西军营连天的帐篷上,小麻雀禁不住诱惑飞出了窝,在阳光里,在积雪里,在帐篷顶,在校场上跳来跳去,发出啾啾的叫声,它们好奇地观察校场上的军士们,看他们骑马射箭挥刀练棍,偌大的校场被小伙子的汗水和吼叫声蒸地热气腾腾,端是一片威武雄壮景象。

    只有伙夫一人愁眉苦脸。老爷子提提干瘪的粮袋,再看看眼前数口比缸口还大的锅,再望望校场上那群嗷嗷待哺的小伙子,愁得蹲在地上抽烟。旱烟锅子里飘出的一团团黑色烟雾,打着转向上飘,带着伙夫大爷的愁绪,一会儿就布满了整个大灶的上空。

    “黄大爷,大灶重地,放火防盗。”一个小伙子远远跑进大灶。

    “眼瞅着粮食就没了,贼都不惦记。”

    小伙子闻言一乐,道:“韩将军给咱带粮回来了。”

    “呀!”黄大爷连忙站起来,把烟锅子往鞋底上一磕,拔脚就跑。

    “您老腿脚不好,慢点!”

    黄大爷头也不回,如脱缰的野马一溜烟跑到军营门口,就看见几车粮食整整齐齐摆在军营门口,军需官正忙着记录入库。老爷子两眼放光,刚才的颓废一扫而光,他凑到粮车旁,深深地吸一口气,嗯,上好的小米,好东西。

    “黄大爷,咱没骗你吧。到底把粮食给您老弄来了。”身后传来韩浩洪钟似的大嗓门,黄大爷喜笑颜开,“将军答应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可惜还是被劫了一部分,回头我再给您凑。”

    黄大爷连连答应。正想离开,却见一个年轻人从粮车后面转了过来,这人面容清俊,但脸色却不怎么好,苍白里透着铁青,活像一只鬼,心道这人大概是饿极了,不由上前安慰道:“小哥饿了吧,中午吃口结实饭,脸色就好了。”

    那年轻人却不理他,直直向辕门走去。黄伙夫一愣,心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脾气上来,撞了那年轻人一肩膀,却没想到他竟然直挺挺地向地上扑去,在雪地上砸出好大一个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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