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浅知为人慷慨大方,能拿走的坚决不留下,满满登登装了十几车的粮食,临走还不忘跟王远山讨了一千两银子当路费,外加五十个兵当护卫。王远山咬牙切齿地将他送出驿站,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下回不要再来了。方浅知大笑着挥别。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雍西军团的驻地距高台县有半个月脚程,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里,方浅知始终被惶惶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当他路过深深的沟壑时,他觉得那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要将他的粮车吞噬,当他路过行人时,他觉得那都是强盗惦记他的粮食。他还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偷窥他,为此他四下搜索,却总是徒劳无获。

    在这种极度不安和焦虑的情绪之下,方浅知一刻也不敢离开粮车,为此他甚至练就了睁眼睡觉的绝技,令张烁叹为观止。路才刚走了一半,整个人就已经熬得双眼通红。

    武宁十年十二月初五这日,他们走到了开宁县驿站。

    方浅知瞪着他那双红灯笼似的眼睛,将驿站里里外外仔细扫了一遍,看谁都像是抢粮的。张烁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叹道:“老爷,到了驿站您老就歇口气吧!”

    “你怎么知道这里都是好人,万一就有土匪强盗混在其中呢!”

    张烁接着叹气,“行,我这就去安排执勤守夜,老爷安心吃饭,安心闭眼吧!”

    方浅知自觉这话没毛病,来到后堂,连往日里最喜的狗肉都没了胃口,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驿站的茶贱,没喝到茶香反而灌了一嘴苦渣,眼睛更红了。

    此时天地阴沉,乌云翻滚,呼啸的北风透过门缝吹了进来,将驿站火盆里那点炭火吹得半死不活,劈里啪啦地发出抗议的声响。杂役们躲在后堂角落里喝酒赌钱,一个个面红耳赤却又安静异常,好像生怕打搅了这位面容憔悴,脾气不太好的大人。

    方浅知放下手中的茶,走到窗边,一推窗,指尖迎来一点冰晶,抬头仰望,鹅毛般的大雪铺面而来,不一会儿就像客栈内外染成一片苍茫。

    日头在这一刻落了下去,无尽的黑暗掩埋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北风漫无目的地游荡,吹着阴冷单调的曲目,木然地看着大雪簌簌落下,在落地瞬间悄然死去。

    一片死寂中,那点思思索索的声音就格外明显,仔细听来,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方浅知心头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拔脚向粮车的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北风传来一声大喝:“粮在后院!”

    与之一道而来的是一种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方浅知猛然睁大了眼睛。他认得这种嗬嗬声,他来自人的鼻腔与口腔的共鸣,似野兽呻吟畜生冷笑,就是不像活人。

    一瞬间,那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里闪过些不知所措。他眨眨眼睛,强行镇定心神。转眼到了粮车处,却见驿站那脆弱的大门已然上了顶杠,在门外的嗬嗬声中苟延残喘。门前布着兵。大兵们肩膀扛着雪,手里拿着刀,刀尖战战兢兢地指着大门,眼里跟方浅知一样闪着不知所措。

    张烁正趴着门缝往外望,听见方浅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骂道:“妈妈的,也不知是谁把饥民招来了,难办!”

    方浅知拍拍张烁的肩膀示意让开,张烁身形一侧让开门缝,方浅知将眼睛凑过去,却见门槛上吊着的灯笼在北风中左摇右摆,在雪地投下会游走的黄晕,那黄晕依次照亮饥民的脸,那些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饿得像骷髅一般,他们的目光迷离,眼神闪烁,却依然坚定地指向粮车,他们的嘴下意识地蠕动着,像是在嚼着什么东西,表情越嚼越狰狞,那是进食的本能和吃不着的绝望所带俩的双重折磨。

    一个小女孩感受到了方浅知的视线,小小的发黄的眼珠立刻盯住了他。方浅知只觉自己被一抹游魂盯着,满嘴发苦,脸刷地白了。

    张烁扶住他:“老爷别怕,就是一群饿疯了的东西。”

    方浅知喘息着摇摇头,轻声问道:“守得住吗?”

    张烁望望集结在门口的兵,面色凝重地说道:“老爷,万一守不住,咱舍财不舍命。”

    方浅知瞪了他一眼:“这些都是雍西军营的军粮,丢了,皇上第一个治咱俩得罪,甄守仁抢着砍咱俩脑袋。”

    张烁的脸也白了,望着大门抿了抿嘴角。

    方浅知又问:“刚才那声是谁喊的。”

    张烁摇摇头。

    方浅知的脸更白了。

    砰!砰!砰!

    门外的饥民开始撞门了。

    张烁猛地拔刀,喝道:“兄弟们,今天这些粮车守住了升官发财,守不住,要不然被砍头,要不然被饥民吃了当人屎,兄弟们想好该怎么办了吗?”

    “守!”

    门内士兵们的呼喊声刺激了门外的饥民,撞门更加激烈了。方浅知从张烁手里接过一把刀,指着大门的方向。那把刀是周武朝士兵的标配,沉甸甸地泛着寒光冒着杀气。方浅知畏惧地望着它,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拿刀的情形,却发现自己似乎从未拿刀杀过人。

    但他却不由自主想象起自己杀人的场景。就是刚才盯着他的那个孩子,孩子的头颅被刀砍成了两半,像一个开瓢的西瓜,红的血白的脑浆流出来,在嘴巴里汇成一汪血池,那嘴巴蠕动着,血池里的血荡漾着,形成一个漩涡,把自己吸了进去。他打了冷战,脑袋里只有一句话嗡嗡作响:方浅知,你要杀人吗?

    那扇脆弱的门禁不住饥民疯狂地撞击,木屑从那被虫咬被风蚀被雨淋的门板上持续往下落,门框与土墙连接处的土渣也像雪花一样往下落,堆积在门槛的边缘。守着门口的士兵看看门,又看看门槛边的堆积物,都害怕极了,下意识地向后退。

    张烁急了,喝道:“谁在向后退就砍了谁!”

    一个老兵喊:“老爷,怕是守不住啊!”

    方浅知面色凝重,张烁也面色凝重。

    又一个老兵喊道:“老爷,要不给他们点粮食呗,都是安定的老乡!”

    方浅知猛然一震!

    第三个老兵喊:“都是些苦命的人,给点吃的就能活命,老爷就当做善事了。”

    方浅知抬眼望向大门,那大门马上就要塌了。

    张烁喝道:“都给我闭嘴!你们懂什么,耽误了军粮是要砍头的!”

    他这么一说,士兵们都不吭声了。

    张烁轻声问道:“老爷,到底怎么办好,您老得拿个主意。”

    方浅知犹豫着,沉默着。这时门上破了一道缝,伸进来一只灰白的手。方浅知一凛,张烁当下急了:“老爷你倒是说话啊!”

    门外的饥民愈加兴奋起来。那小孩的母亲一把将孩子背在后背上,不要命似的往门上撞,宛如一头蛮横的母牛。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那母亲的头被撞出了血,孩子吓得哭了出来,母亲喘息着道:“孩子不哭,闯进门去,咱娘俩就有救了。”

    门终于被撞飞了,变成木屑散落在地上,像一朵朵凋零在地上的梨花。母亲激动极了,踏着梨花向粮车飞奔去,跑出两步却猛然停下脚步,疯狂的眼睛里泛起一丝疑惑,彷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景象。她周围的饥民们同样停下了脚步,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一个方向。

    目光的尽头跪着一个人,在他的身后,一群士兵排成两排,手举大刀,刀口冲天!

    这个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两眼通红,虚弱地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可身板直直地挺着,头直直地昂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见到饥民们,二话不说,磕了个头。

    “西川县长方浅知,向安定郡的父老,请罪!”

    县长向老百姓请罪?饥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他。

    偌大的驿站安静下来。大雪簌簌地下,方浅知的清脆且平静的声音在其中回荡:

    “身为西川父母官,却无力振兴民生,乃至百姓饥贫,此其罪一。身为雍西军团送粮官,却无力守护,有负边关将士所托,此其罪二。一方是百姓,一方是军粮,陷入两难无法抉择,失职失责,此其罪三。若再妄杀百姓,则罪上加罪,罪大恶极,方浅知万万不敢,此地将士的刀,是守护粮食的刀,并非屠杀百姓的刀。方浅知一求各位父老降罪,二求各位父老放过这批粮食,让边关将士安心守国。”

    饥民们沉默了。良久之后,那孩子的母亲轻声说道:“大人,您初来乍到的,罪不在您,您不必请罪。”

    这时饥民里有人喊道:“俺们是来抢粮的,可俺们也没罪,不抢难道等死吗?”

    “对啊,地里打不上来粮食,税又重,实在没活路了,俺也没罪!”

    “俺家一家五口都饿死了,就剩俺一根独苗,俺不怕死,就想给家里留条根,俺也没罪!”

    方浅知闭上了眼睛。

    张烁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喃喃道:“那是谁的罪?”

    “管他是谁的罪,活命要紧,乡亲们抢粮啊!”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方浅知猛然睁开眼睛,望向那声音的方向。却见墙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饥民的衣服,却没长着饥民的脸,冷冷一笑,飞身离去。张烁骂道:“妈妈的,着这恶人的道了!”

    在那恶人言语相激下,针对粮食的哄抢又开始了。于是,每一粒粮食都开启了一场奇异之旅,它们有的从袋子里掉到泥里,被踩个稀烂,白白浪费了一年的生长功夫。有的被装到满是腥臊味的怀里,被熏的够呛。有的从一个怀里跑到另一个怀里,认识到了男人的胸脯是扁平的,女人的胸脯是凸起的。有的被牙齿反复研磨,和唾沫一道跑进胃里,在那里它们将被消化吸收,为饥民们苟延残喘提供养料。有的则泡在暗红的雪水里,陷在烂泥里,等待着来年春暖花开时也许还有发芽的机会。

    在一片混乱中,张烁把方浅知牢牢护在身后,像一只母鸡护着小鸡,每当这个不听话的小鸡妄图突破老母鸡的翅膀去独当一面的时,老母鸡就会拽住他,再狠揍他一下子。小鸡方浅知被揍得眼冒金光,却还是贼心不死,他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跑向粮车,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指着粮食,嘴里神经质似的念叨着:“军粮不能抢!”“乡亲们住手吧!”

    可没人理会他蚊子一般的吼叫声,方浅知一腔悲愤撞到南墙,撞了个稀碎,连响都没听见一声,他挣扎的手脚渐渐停下来,心里空荡荡的,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拍拍张烁的肩膀,“咱也抢吧,能抢多少抢多少。”

    于是粮车四周,无官无民,只有一群双眼通红,争抢粮食的疯子。

    大雪还在下,冷冷地注视着这人间心酸事,似乎也在迷思困惑。

    天地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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