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仲协领,入宫室自然无阻。

    宫道不算回环,未几便落在蘼蘅殿前。

    门扉紧闭,殿外的湘妃竹却葱葱郁郁,滋养精细,如珠如玉。

    云仲并非第一次来此,但蘼蘅殿的风景却不是时间浸淫能够褪色的。

    “云大人。”

    魏宣听闻云仲到此,便起身前来,注意到瑁以时,似有一丝讶异。

    云仲颔首,介绍瑁以。

    “这位是妫公子,妫瑁以。”

    魏宣面容端正,抬眼挑眉,笑几分、留几分,都是谦恭和顺的相貌。这偌大的齐宫,怕是也找不出如他一般精准的人。

    瑁以的神色并未逃过魏宣的目光,只是人家笑着迎客,旁人无法挑拣。

    魏宣和云仲不同:云仲善伪,逢人便笑,便不会自讨苦吃;魏宣耳聪目明,遇人行事,自成章法。

    瑁以从前,算是领教过的。

    “妫公子面生,小人不识,还请见谅。”语罢,先躬身作揖,不谈其他。

    瑁以乜眼,面上浮笑:“不敢盛此大礼,瑁以此来,也是多有叨扰。”

    魏宣已经在怀疑他的。瑁以心中有数,一是尤琅的案子过去数月,倏然造访引发的疑虑是必然的;二则,魏宣是早些年近侍那人的老人了。

    上了些年岁,不知为何,自愿来了这蘼蘅殿,守着尤琅的清魂。

    瑁以摇摇头。说不好,时间太久,有些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云仲未曾注意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和魏宣先一步交流起来。

    “蘼蘅殿清幽,许久了依旧如此。“

    魏宣笑道:“尤夫人兰心蕙质,蘼蘅殿较其他地界都更为雅致。再加上胞姊的事,难免又生出凄怆。”

    思及此,云仲落下眼睑。

    尤姬的事,当年很多人都躲不出因果。

    陈祡强掳尤姬出逃,本身是对主公的挑衅,但幽地会盟在即,再加之陈祡的身份成疑,放任其在齐国的生存本就是试探和引诱,无人料想过陈祡居然会掳走内侍,以此发挥。

    亦无人想过主公真的会坐视不理。

    而陈祡一系列的动作过于熟稔和流畅,宫墙之内除却奉命的兵卒,近乎无人知晓这些动静。

    那晚后,一大批细作消失,上下血洗。

    魏宣了然。

    他在主公身边侍奉多年,从未听风就是雨,人说主公无情,或是一昧应和主公的决定。

    媵女遭人戕害,主公的应对在外人眼中无异于“怪哉”。

    亦有甚者污名主公。

    魏宣长叹。污名吗……

    “哼。”

    有没有错处,知道的人也会装作不知道。

    殿中较从前清简,歇山顶下留着枯金雨链,蓄着前些日子的雨水。旃檀袅袅,烟雾朦胧,不知是尘、还是红烛落泪时,遗落的轻纱。

    老干笃实,虬枝绷劲,东生红蜡,西存衰容。

    “死木生洵,许久未见过了。”

    此为凤凰木。

    “当年尤夫人赐名朝颜,甚美。”云仲说道。

    朝颜年迈,生的粗壮宽大,东西二向半枯半荣,荫蔽时岁。

    树下还留着小几,设有茶灶,只是落了灰,许久无人用过。

    无伤大雅,一直无人收起。

    几步入殿,瑁以很快便找到了尤琅的妆奁。

    环钗珠翠,早已蒙尘,看得出少了许多,看来时间过去还是会有人动了贪念。

    云仲缓步上前,拭去桌几的落灰:“尤夫人,打搅了。”

    “妫公子,事发时尤夫人便是在榻上被婢女发现,周遭无甚异物,舍中所布仅是常人所用的旃檀香,后来经人盘查,大批宫人下狱,依旧问不出什么诡秘之事。”

    殿中宫灯许久未曾点燃,蘼蘅殿阴晦,灯芯难免潮湿。

    不过人已去,燃灯不过是妄念。瑁以嗤笑,淡淡地乜眼。

    就算那人因亏欠善待尤琅,左右不过是相伴之仪,撑不了多久。

    不过……

    “在榻上故去?”

    “嗯,宫中夜间戒备,宋祯亦是有主公特许故而可在夜间出入宫中,据他所言是在蘼蘅殿外静候,而婢女典丘遣人通禀,才发觉尤夫人早已遭人戕害。”

    瑁以在周边走动,复而道:“劳烦云大人,带我去宋司徒当时所处之处。”

    云仲默然。

    回环之廊,帘卷清风。

    “大概就是这儿。”

    瑁以站在此处,看向蘼蘅殿。

    蘼蘅殿花木琳琅,枝桠落入风口,似是悠然的牵引,娇媚的花朵也会屈居于铺天盖地的青翠之下。

    但总归是有瑕疵的,这处回廊不对着主殿的窗口,殿中人望不到这番框景。

    “人是得有些好运的,不然多惨呐,辩解都下不到着落。”

    瑁以坐在廊中,轻笑道。

    云仲挑眉:“妫公子这是何意?”

    瑁以思忖片刻,徐徐说道:“并不能算作有效,只是可以推断宋司徒与尤夫人的死并无太大干系。”

    “理由?”

    “死后脱罪本就困难,想要确认状况也不应该站在一个完全无法查看屋内情况的地方。”

    瑁以含笑,笑声却陡然间毛骨悚然。

    “况且,若是案宗记录无误,那时上下集结者甚重,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更不可能在完全无法掌握情况的位置久滞不动。”

    云仲微微蹙眉:“但是,并无证据表明宋祯没有人里应外合。”

    瑁以疾步,在蘼蘅殿中大致环绕,“云大人,蘼蘅殿的设计很精巧,回廊从蘼蘅殿左侧至后方‘朝颜’前侧,行动快捷,根本无需在外人随时会被发现的殿左侧多加滞留。再者,若有里应外合之人,他应当做的是在探听清楚情况后,及时通禀,便于宋司徒及时应对,不过婢女典丘在发现尤夫人的尸身后,呼告他人前来的空挡,一直最终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也还是只有宋司徒一人。”

    “由此,许多事也就明了了。”

    瑁以衔着根草,痞笑道:“不知魏大人,有何高见?”

    云仲睨了一眼,暗笑,上衣振袖,玄墨的眸中漾起零星的光晕,作势回身。

    “魏宣。”

    魏宣被发现也不恼,笑得没几分斤两,坦然道:“妫公子所言,做不得数的。”

    “宫中上下,涉事者悉数服刑,虽不知案犯,但只要能了慰主公之思又有和不可呢?”

    “魏大人此言差矣。”

    瑁以哂笑。

    “了慰主公,与我何干?”

    云仲蹙眉:“妫公子慎言。”

    反倒是魏宣,抿唇,缄口。

    瑁以走近他,青目诡谲,宛若荼蘼。

    “主公其人,几分好坏,您再清楚不过了。总不见得因为这事儿还搭上一条命,不是吗?”

    ……

    “天气暖了,您身上还披一件大氅不觉得闷得慌?”

    纸灯看着兴致盎然的吕商人,登时连话都不晓得该怎么说。

    别是脑子坏了。

    吕商人眼眸如一泓清泉,难得透亮。只是看着她无语下文的模样便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行上倒是难得糊涂,春日云起,风寒料峭,如何穿不得?”

    “……嘿,您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街上行马声色,人声鼎沸,百怠方兴。

    藏青的深衣亦难掩矜贵,吕商人在马车上捧着脸,细细打量窗外随行的纸灯。

    南夭美艳,吕商人觉得美则美矣。

    纸灯端的好整以暇,温文善哉。

    佼人僚兮,却也实非善类。偏生,让他染了几分清浅的迷离,舍不掉。

    “佼人”唤他,呀,听了个干净,完全不入心。

    “公子,公羊府到了。”

    吕商人乜眼,轻嗤:“知道了,声儿小点。”

    纸灯干笑,唇齿间的嘀咕也吞了回去。

    眼瞅她这副样子,吕商人便也不做弄她了,朝一旁下人小声命令:“外面候着,不用跟进去。”

    说罢,招呼纸灯一块儿跟进去。

    倏然,耳畔一阵腥风,淡淡的,鼻息间不甚清晰。

    纸灯瞥眼。

    公羊府中之人,疾行将一人送出去,与他们隔了肩肘间的距离。

    纸灯瞳眸一紧,侧身。

    一身糙衣的杂役,身上纵横血痕,褴褛卑鄙,被扔在干道的侧方,任随行的武夫毒打。

    管这事儿的徐管事席地而坐,拉开距离,静候终结。

    了事,回府。

    如此而已。

    在暗角躲着的乞儿良久才爬出来,焦土沾了半身,一声都不能吭——他确实看到了,但说不出话,也不能说什么。

    死人污秽,还好是在道边,不然免不了被车马践踏,死了也不安生。

    乞儿踟蹰,颤颤巍巍地理了理那人的衣裳,在别处走动,须臾回来,手里捧了一把土,在那死去的杂役身上铺好。

    “哀戚,不论为何人。”

    生死同命。

    “看够了吗。”

    纸灯垂眸,回身行礼。

    “请公子恕罪。”

    吕商人早便注意到她没跟上,借故回来,也算看了全程。

    “无妨,见惯就没事了。”

    没人不希望眼前一片大好,可惜他也清楚,不会有那么一天。

    此世间没有尧舜,没有善神。有的只有镐京旧主,不敬之臣。

    和被裹挟汹涌而来的欲望。

    逃不出去的。

    “行上。”吕商人唤道。

    纸灯抬眼:“公子。”

    “没事别看这些了,没什么用。”他褪下大氅,纸灯接过。

    “当心污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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