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商人第一次见到被打死拖出去的下人大概是在垂髫小儿之时,母亲密姬的宫婢槿环盗窃,受了膑刑,加之以鞭笞,随后血尽而亡,陈尸示众。

    彼时乐师中夕来到公子府上,密姬令吕商人随他一道去往枫台修习乐艺。

    途径血痕,他身体不由地打颤。

    他咬着牙向前走,生来头一遭觉得出宫的路如此遥远。

    “莒乐工。”

    中夕上前两步,“公子?”

    “本公子不太想去了。”吕商人压着胸口,宫墙极具狭窄,天地在顷刻间收缩,逼仄地令人生厌。

    宫婢槿环受刑时地痛呼久未消散,萦绕在吕商人身周,连喘息的空挡都找不到。

    中夕默然,沉下身与吕商人持平,方才开口:“公子还在想方才那位宫人。”

    吕商人眼中发红,不发一言。

    金乌垂暮,苍狗衔月。

    时候不早了。

    中夕只是说了一句“失礼了”,将他抱起来,从那一行血迹拖行的痕迹上踏出去。

    吕商人疾呼:“中夕!”

    光早已沉入深渊,被昏暗和永夜吞噬。

    “公子今晚就先宿在枫台,密姬业已应允。”

    中夕道。

    吕商人切切地看着身后的齐宫。四方和合,晨昏相替,人去人来,恍若无物。

    “宫中的精美,仅限于器物,服饰,辞藻。人命,自然苍白许多,公子没必要放在心上。”

    “倘若有一日中夕犯错,也是那样的下场,无甚挂心可言。”中夕字句平淡,车马行驶,也未掩盖其中置若罔闻之意。

    幼时吕商人并不明白:如此恐怖,青天白日,杀人于眼前,为何还能却能面不改色,不慈不哀。

    中夕并未关照他的脸色,直言不讳。

    “一则淡然,二则无关。”

    都是白衣,都是贱命,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便是臣与她。

    与公子无关,不涉利害,无需多管。

    说的太无理头,可是吕商人听懂了。那夜在枫台整宿的筝声,道破了心底的喧嚣。

    “公子,公子?”

    意识回笼,吕商人鸦睫轻颤,接话道:“公卿请讲。”

    公羊眄像是未曾注意他的失神,笑容可掬:“公子对老夫的提议,可有疑议?”

    疑议?

    吕商人唇口微启:“此事……”

    眼波流转,落在了纸灯的身上。

    “行上以为如何?”

    纸灯蹙眉。公子有事?

    吕商人假笑。好奇你的看法啊。

    这人也是乐子挺丰富的。

    公羊眄和公子昭有所积怨,协同黄伦一党在朝堂想要对公子昭施压。

    但公羊眄支持的原本是公子元,与黄伦一致,可是现在调转扶持公子商人,事情有所转变已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

    “大人通达,审时知势。”

    纸灯笑着说道,背着的手轻轻打着旋儿。

    吕商人唇畔的弧度却是浅薄了许多。

    公羊眄似笑非笑,纸灯便腾了个豁口:“此间,不会再有任何人比公子更适合。”

    她的公子想要让她独自扛下这件事呢,这可不行。

    吕商人扶额。

    得,被发现了。

    他该猜到这姑娘不好糊弄的。

    借故闪身,公羊眄伏在隔间,恭谨登时沉溺在煞气中。

    韶光春意,时令如此。照理来说春雨贵如天恩,总归是吝啬的。但今年的雨骤然而至,席卷临淄后,转为间隔开来的连绵。

    鼓瑟迎客,不付出代价,讨不回生机。

    “大人,应姜那边……”

    木囚随侍在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高位上的贵人。

    “无妨。”公羊眄沉寂,目色浑浊,纹路蜿蜒,找不到归处。

    “黄伦未必发觉不了,我们没必要引导线索引起他的注意,姜应那边,暂且静观其变吧。”

    公羊眄眼珠迟缓,落在堂前的吕商人身上。

    “子囚,你说,大齐之势,可能昌盛?”

    木囚衣袂青鸦,缓带末端着重饰,端稳木杖,说道:“大人,依囚之见,天子式微,列国群起,齐国再如何强大,都难免受敌迫害。主公在位,同室操戈,亦是在所难免,争斗欲烈,分歧加剧,盛有所衰,也是常事。”

    “公子结党,于私于公,均不为好事,主公行事迅捷如雷电,但从未失去方寸。若是坦言,囚并不认为主公对公子们的动作全然不知情,但庙堂之上,主公却从未多说,本就是试探,更是考量。所以,若是盛,是公子能矣,若是衰,便是国运如此。”

    “是啊,说得清几分天意呢……老夫做了一辈子人臣,向往胜景,也非得惹得一身虫虺,生死不知。”

    公羊眄牵起沟壑之间的花白胡须,起身。

    木囚递上木杖,小心将公羊眄扶起,朝那方公子商人走去。

    “参的透谁,便先在谁身上投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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