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

    宋祯手中的茶杯顿了顿。

    宋父颔首:“嗯,主公前些日子,点了一道令:大司马谴下属马上溪召兵,抄了一户富贾。”

    “是何人家?”

    “良户,那富贾早些年同为父有几分交情,据说其子犯事,这才牵累全族。”

    “此事主公未动怒吗?”

    “嗯,虽说行事张扬了几分,但鉴于其是由于性子多疑,担忧无证上报风险极端,索性暗中查过后,理应外合,好生利落。主公信任大司马,此次行事也未有差池,所以只是朝会说了两句,不再过问。”

    宋祯垂眸:“如此。”

    室中气雾萦苒,似有客至。偶有鸟鸣声躁,细琐虫吟,若白沫飞瀑,皎然若月华流照。

    目色似秋重靡丽,常服似是色浊,不过混染:搅了若草,卷上秋叶,平常而淡然。

    衬得着装人俊逸岑然,仙人样貌,美玉无瑕。

    宋父啜茶,含吮片刻,着人撤下茶盏。

    “阿祯,与尚家之事,考虑的如何?”

    “啾啾——”

    渺渺叹道。

    阿夜含笑道:“这位宋司徒与尚小姐大抵是不可能吧。”

    临淄官邸,无谁不知尚大人之女尚郡早已委身公子元。似乎,公子元也“躬身侍奉”。

    虽未宣之于众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面上,亦无人愿开罪齐国公子、尚太史。

    那么阴暗处,自然也无需多言。

    “只是,尚小姐与宋公子之事渊源早矣,公子元也算是横插一杠,怎么不算背德之人呢?”小雀儿兀自调笑。

    “生亦何足,死亦何苦。人世匆匆,贪恋享受又非过错……只是为何会选了如此营苟之徒。”

    阿夜不知,渺渺也不知。

    这瞬息万变的风云,终末也不知是谁掌中之物。

    尚小姐也是秾丽名花,总是替其嗟叹的。

    “都记得了吗?”阿夜问道。

    “嗯,我们去寻灵物吧。”

    两抹青褐残影相叠而去,胜过云朵丝缕,恍若入梦。

    皓夷殿。

    院中正门向西,倚着一架旧琴,琼花落于雪色弦间,将化未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适才哼了上句,便有人步履款款,作势笑道。

    “公子何时有了这般好兴致?这满满的思春情结……”

    吕无亏笑骂:“竖子大胆,竟敢妄议公子心事。作何处置?”面上却是没有半分怒气之兆。

    宋祯笑:“自然是赔罪。”

    本也是为正事而来,自然不敢耽搁。

    吕无亏自知,所以只是打趣两句,招呼来人入座。

    “上茶。”

    宋祯正襟危坐,容色沉敛:“公子,姚穆被抓了。”

    姚穆便是先前提过的富贾之子,也是犯事的主要案犯。

    吕无亏颔首:“这事儿本公子一早便收到消息了。姚穆这个混小子,果真担不了大事。”

    宋祯将衣襟褶皱抚平,眉眼波澜清晰:“公子,下官应该同您说过,不要令熟人插手此事,不然难免会惹祸上身。财富再怎样诱人,也不是都能沾染,不说您本身要求的就不是什么能活命的差事——军械,甲胄,您可真是不怕他们死得太早。”

    皓夷殿上下噤声,今日沐阳,室中温暖,吕无亏打发近身下人出去采买,时间不设限。

    年轻公子不无挪揄地望向面前的矜贵司徒。

    “宋卿如此,真是少见。”

    脖颈间的青筋紧绷,瞧的出,他现在已经遏制很好了。

    勿惹良才啊,弱禽尚能食人腐肉,何况谦谦君子呢?

    “公子,我知您身后有高子相助,但他并非手眼通天。就算易牙一党对您忠心,但没人能保证事态的发展不会超出预料。”

    “行,那姚穆一事,宋卿以为如何?”吕无亏垂眸,轻笑道。

    随手提起剪子,裁去案几上从外面捡来的枯枝杆上多余的花,剪剪削削,再举起瞧瞧,似是一柄矛。

    “不要再插手,姚穆未曾与您正面交接,供不出您,便是国子介入也与您无关。姚穆行事大胆,倒卖铜器更是罪无可赦,此事……但愿没有外人干预。”

    天晓得他父亲提起宋家与那商贾有交情时,他心中的战栗。

    天下大争,齐国身在其中,身周强邻更是如此。如此境地,主公再如何心胸宽广都不会允许有人破坏齐国雄霸的大业,无论是儿子,还是臣子。

    军需乃国之重器,应对外敌、震慑强邻更是不可或缺。出了如此腌臜事,主公自然不会任由下面人查,很有可能会遣人跟进。

    真是无妄之灾。

    宋祯勉强平息恶气,兀自凝神。

    “说起来,宋卿你身上那案子真没事了吗?”

    吕无亏问道。

    宋祯唇间挤出一句:“草草了去罢了。”

    公子谑笑:“依我之言要什么清白,找人顶上去不久结了。真要论起那事儿是谁所为,恐怕到最后连公父也脱不了干系。”

    宋祯蹙眉:“公子慎言。”

    吕无亏俊颜桀骜:“无甚可担心的,英明之人也终会有昏花耳目,当初尤夫人胞姊的死就已经有所预示了,尤夫人之事……说到底都是屈从于公父的安心而已。”

    “这事儿到现在还在论起无非是朝中老人想压下你的势头,你父亲官阶不低,自个儿也是人中英才,不引起警戒那是唬人的。别太往心里去。”

    这事很脏,吕无亏倒是不怕沾腥,只是宋祯始终不愿让自己在这件事上动作,干脆视而不见。

    可是,吕无亏知道,这事儿又有人盯上了。

    “探子来报,蘼蘅殿又见客了。”

    过了两日,瑁以随云仲又到往蘼蘅殿。

    朝颜妩媚依旧。

    魏宣坐在树下茶炉边,似是迎接远客。

    云仲不语,沉默相视。

    “魏大人。”

    瑁以笑道。

    魏宣应答:“妫公子,恭候多时了。”

    “妫公子对此事真是兴致高昂。”魏宣直着身子,面露嘲讽。

    “尤夫人一事牵涉甚广,在下兴致过高也是常理之中。”瑁以眉眼满是笑意,却是如附了一层霜雪,看不真切。

    魏宣却是觉得,似乎摸到了迷茫中的一点。

    这人待这件事,与其说是调查真相,倒不如说来观赏风景。高高挂起的姿态,冷冽的眼角,近乎漠视的目光,无不昭示着尤夫人于他之间不过尔尔。

    难道是为了宋祯?那是个孤高君子,会与遂国人有瓜葛吗?

    魏宣看不透这人,自然也摸不清他的路数。

    事情发展至今,魏宣可能唯一可以辩驳一二的,便是这位“妫公子”与主公相似的样貌。

    魏宣从不信巧合,从前是,之后亦然。

    “妫公子,尤夫人一事,小人并非不能说,只是在此之前,小人尚有一事不明。”

    瑁以笑意愈发浓厚:“魏大人请讲。”

    魏宣捋了捋胡须,目光炯炯。

    “敢问公子,是否识得尤夫人胞姊,尤姬?”

    来了。

    即使再怎样故作镇静,这一刻,还是让瑁以不可遏制地升腾起翻涌的情绪。

    愤怒,哀怨,暴戾。

    “魏大人说笑了。”

    是的。

    “尤姬不知所踪已有数年,在下怎会识得呢?”

    我是。

    “倒是魏大人。”

    我是吕瑁以。

    “尤夫人之事,还请详尽陈述。”

    可那又怎样?

    “不然,在下也难保您不会卷入其中。”

    “宋大人摘出去容易,您来这儿本来就是入了圈套,到时真的被分尸,可就惨咯。”瑁以谑笑,凤眸微挑,无尘的俊美却是令人胆寒的阴霾,恍若酆都厉鬼,潋滟瞳眸酝酿千重泥泞。

    魏宣面如泥潭:“妫公子,慎言。”

    云仲看出瑁以神色不稳,不禁忧心:“子长。”

    闻言,瑁以敛起笑,正色道:“在下无事,大司理放心。”话间,看向起身的魏宣,“至于话里话外假不假,在下相信魏大人完全清楚,后果已经讲明白了,现在,您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魏宣凝神,叹了口气。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在掺和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魏大人多虑了,我不掺和就不会找上你了。”

    电石火光间,一柄冷剑稳稳地压在魏宣颈侧,似是下一秒就会饮血。

    魏宣只觉浑身冰凉,手掌紧握,却紧绷地感受不到一丝痛意。

    瑁以的凤眸尽是涔涔寒霜,与唇畔如暖春般的笑完全割裂。

    魏宣咬牙,看向云仲:“大司理,您就坐视不理吗?”

    云仲乜眼:“嗯。”毕竟路上已经说好了,他不干预。

    魏宣气得近乎倒仰。

    瑁以开口:“好了,魏大人没什么疑惑了吧。”

    “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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