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七岁,整个浸泡在恐惧和沉寂之中。

    对哥哥的恐惧,安全感的缺失,以及对自我的厌恶。

    从纪肴那回来之后,我偷看过我哥和他的聊天记录。

    纪肴的头像是个绿毛怪,他顶着那个充满童趣的头像在聊天框里说:

    语言逻辑都很清晰,情感强烈…后面的我没有看下去,纪肴最后说: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分离性障碍,就是大众理解的癔症。

    非常复杂的一种病。

    我一瞬间从天灵盖凉到脚底板。

    我妈就是因为这个死的,我和我哥的妈,这种病有很大可能性遗传。

    初夏,深夏,初秋,深秋,凛冬。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和我哥之间重重的隔阂。我第一次这么怕他和我疏远。

    尽管他再三保证不会,我还是没由来的惶恐。

    卜家主家那边,卜清文和卜盛辉又闹了事。我哥从他生日过后就忙着处理公司的事,主家的事,还有我的病。

    他太累了。

    但是哥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有病,如果不是看到他和纪肴的聊天记录,我可能一直不知道。

    我不上学了,我不想上,纪肴也不建议。

    我去找纪肴时候他已经把门又换了个颜色,笑嘻嘻地和我聊东聊西,我直接打断他:“我到底是什么病?”

    纪肴不愧是心理医生,脸色毫无变化,笑眯眯地看着我:“焦虑症,一点点解离,问题不大。”

    幸好那天把他和我哥的聊天记录拍了照,我在相册里翻翻翻,找到那张照片毫不犹豫亮给他看:“你和我哥不是这么说的。”

    纪肴似乎早有准备,八风不动地端起茶杯:“分离性障碍要仪器确诊的,我说绝对了吗?”他递给我一个杯子:“我自己煮的,尝尝。”

    我以为是那种符合心理医生逼格苦不拉几的咖啡,端起来抿了一口,我靠,原来是奶茶。

    果然纪肴不愧是纪肴。

    我咄咄逼人:“你说很大可能。”

    他哈哈大笑:“我很大可能现在给你一百万,你信不信?”

    这是诡辩。

    但是事实证明,胡搅蛮缠对我确实好用,纪肴知道我一直在逃避现实,所以他选择配合我:“只是焦虑过度,那天你的情况属于躯体化,吃药就能缓解,但是我不建议吃药。”

    他摘下眼镜,认真的看着我:“笙笙,最好不要吃西药,非必要情况下。”

    我沉默着。

    “西药对人体伤害很大,我们通过别的方式缓解焦虑,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所以我只能点头。

    从那扇新刷的黄色大门出来后,我突然觉得,纪肴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回家我哥照例给我带了吃的,以前他觉得我太瘦了,换着给我带甜品,然后他发现甜品没营养也喂不胖,彻底放弃,选择了给我带烤串。

    虽然烤串也没有营养到哪去就是了。

    不过吃肉,还是让我稍微长了点秤。

    我倚着餐桌大快朵颐,我哥靠在沙发上抽烟,没完没了。

    他最近总是抽烟。

    阿姨白天在家里打扫时放的音乐走时候忘了关,播完了阿姨的中老年歌单,音响自动跳到我的歌单。

    歌单第一首是德彪西的月光。

    琴声倾斜而出,与此时毫无形象吃烧烤的我形成两级分化,我有点沉默,我哥也有点。

    于是我们同时出手准备关掉音响,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在了一起。

    我过电般的瑟缩了一下,猛地抽回手,继续闷头吃烤串,留了一点眼神,偷偷瞥我哥。

    他怔愣了一下,抬手关掉音乐,然后慢慢走过来,细长的指间,忽明忽灭的烟蒂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被摁灭在烟灰缸里。

    那只手的主人俯下身子,在我耳边慢慢地说:“笙笙,你躲什么?”

    我一阵颤栗,本能地感受到某种不可言说的氛围,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去年他莫名其妙吻上来的时刻。

    内心雀跃起来,像一股跳动的小火苗。

    可是他没有等到我说出答案,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表情很淡然,没有挂上一贯的笑:“笙笙十七岁了,女孩子总有长大的时候,注意点分寸也好。”

    于是我的小火苗跳了两下,半死不活的熄灭了。

    我怯怯的,没有抬头,只是应了一声“好”,继续专心致志地把玩手里的烤串签子,看能不能玩出花来。

    “我去处理公司的事。”

    哥只留下这样一句话,扭头就走了,把这句话和我一起扔在客厅里。

    我低着头,他应该看不清我的表情。

    家里开着暖气,但我穿的薄,但是我的肩却颤抖着,好像冻得受不了一样,冷到心里。

    他说那话时无喜也无悲,像平静的叙述一些事实。

    于是我从前的生活再也回不来,那些暧昧的片段就像从未发生过,而最重要的事是,我梦寐以求的长大似乎悄无声息的到来了。

    曾经,我以为长大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一袭华衣,乔笑嫣然。

    而现在我却发现,长大,不过是与我十七年来最最亲密,重要的人拉开了很长的距离,仿佛楚河汉界,不可逾矩,那些在暗里滋生的情愫不可言说,也再也说不出去。

    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天,没和我哥说过话。

    姜灵韵发消息说:笙笙,你和你哥闹别扭了吗?

    姜世筠打电话问:“卜苍声,你俩咋了啊?”

    我都笑嘻嘻的回复:“没有呀,他最近忙而已。”

    连这两个粗神经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我哥居然还不来找我。

    十一月二十二号。

    没来找我。

    二十三号。

    发消息问他回不回家,他回两个字:应酬。

    二十四号。

    他回了家,很客气的和我聊天开玩笑。

    是的,客气,这十七年来第一次用客气的态度跟我说话。

    我不理他了,我决定这辈子都不理他了。

    不是因为他突然变神经了,而是因为我发现,我的脑子一天比一天差了。

    从学校庞大的集体制生活脱离后,我在家也无所事事,写东西,看书,打游戏,刷视频。

    然后,写东西走神,看书走神,打游戏走神,刷视频走神。

    这种走神和平常的走神不一样,甚至猛地才发觉自己在发呆,好像陷入了思维的漩涡,再也出不去。

    我告诉了姜灵韵,她还在学校,但是一分钟后一通电话打过来了,我猜她逃课了。

    心疼一下语文庄老师。

    我接起电话她就一顿臭骂:“卜苍声你是傻逼吗?照顾自己都照顾不好!你哥公司忙,你就在家躺尸啊??你给我滚去看医生去!我这周末找你,你要敢跟我边聊天边走神我抽死你丫的!挂了!”

    戛然而止。

    她说的对,我确实该去看医生了。

    我围上围巾,匆忙套上大衣出门。

    坐在车后座时我把脸整个埋在围巾里,车里的皮革气很难受,我努力的去围巾里寻找别的味来闻。

    这条围巾是羊绒的,和我哥去旅游时候买的,很舒服。

    又在不可避免的想起我哥。

    人都是恋痛的,比如用力摁淤青,控制不住的舔溃疡,和一遍遍的想起某个人,眼眶发酸,但是甚至不舍得从回忆里抽离。

    纪肴开门时愣了一秒,我猜他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因为我这段没怎么吃饭,好不容易长的肉又萎缩了,下巴又变成之前的瘦削,非常憔悴。

    他拍了拍我的头:“熊猫啊,这黑眼圈。”

    我费力地笑了一下:“烟熏妆,来找你卸妆的。”

    纪肴拽着我进屋,把我摁在蘑菇沙发上。

    “你这几天睡了多长时间?”

    我陷入长久的迷茫之中,回想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写东西,读书,打游戏,刷视频。

    “我好像…忘记睡觉了…”我咽了口唾沫。

    纪肴没有惊讶:“没吃饭也没睡觉,你要辟谷修仙吗。”

    “我真的忘记了。”我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真话,我完全忘了休息,只想着赶快做一些事,把我的空余时间全部填满。

    身下的蘑菇沙发,快被我抠出一个洞。

    面前的心理医生头发乱糟糟,看着比我更需要治疗,估计是打了好几天游戏,他一脸严肃的盯了我半晌,然后命令:“你去客房先睡觉,正好我也困了。”

    ?这是人话吗?

    你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吗?

    我头顶上飘过一行无形的省略号,纪肴这才有了点身为医生的态度:“睡眠不足不行的,先睡觉再聊。”

    绿色墙壁上的挂表时针已经指向九点,我可能要在这过夜了。

    “干嘛?你是灰姑娘吗到十二点要变身?”他笑道:“客房有睡衣,你哥的,他之前在我这过过夜。”

    哦,也对,他们应该是很熟的朋友。

    我点头应下,跟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先回,不用等我,明早我打车走。

    跟保姆阿姨说了我不回,跟姜家姐弟说了我来看医生,我直接忽略我哥的聊天框,跟秦明月说我都不会跟他说的。

    纪肴打着哈欠回他房间,丝毫没有照顾一下客人兼病人的意思,走前撂下一句话:

    “你当自己家吧。”

    我可没有地形如此复杂的家。

    纪肴家里三步一个蘑菇小沙发,五步一个扔在地上的杂物,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童心,墙壁砌成绿色半夜还发光,有鬼片的效果。

    我伸手打开客房的灯,吓了一跳,客房居然不是森林野人风,感天谢地。

    看着那面白墙我几乎要哭出来,晚上不用沉浸式参与鬼片真是太好了。

    这件屋子很有我哥喜欢的风格,简洁,冷冰,生人勿近,符合他霸总风格,老男人审美。

    手机里不断跳出消息,三人小群聊炸了,点进去看了一眼,话题比纪肴的蘑菇还乱。

    消息栏上方跳出来一条备注名为“兄长”的消息。

    哦。是我哥。他说要有分寸感。

    于是我改成了兄长,够有分寸感吗欧尼酱。

    兄长:今晚不回家了吗  叹气jpg.

    微信的叹气小表情活灵活现,看起来非常惹人怜爱,但是一想起他之前回我的“应酬”,我咬牙切齿的打字。

    我:嗯

    那边一直在输入,输入了半天,再也没发过来消息。

    不愧是你啊,欧尼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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