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承乾殿中再无人开口。

    直到一记瓷器相撞的清亮又悠长的鸣响自上首传来——章氏虽尽力平复在峰谷间激荡的心情,可她长在宫中,未遇到这样难解的局面。

    她的手上失了力道,茶盏重重磕在瓷托上。

    荣宗柟转过头,劝道:“你去歇着,郦珠的事孤来解决。”

    章氏一急,拉住他的手,“殿下待如何解决?殿下与臣妾是夫妻,何事非要避开臣妾?”

    荣宗柟安慰地拍了拍她,“非是避开,你身子不好,不宜大喜大悲。你去歇歇,待有了定论,孤不会瞒你。”

    不等章氏再说,他已唤道:“冯全,送太子妃回去。”

    待章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荣宗柟又让阿卯带走旱莲。

    偌大的承乾殿便只余他与荣龄二人。

    许久,荣宗柟夹带几分回忆开口。

    “阿木尔,你是孤的妹妹,孤甚至还记得你背不出《孟子·梁惠王》一篇时,瞎说的‘必使仰足以食炙肉,俯足以骑大马’(原句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说起来,郦珠也是孤的妹妹,可除了她额上那处有碍观瞻的胎记,孤…”

    他换了自称,“我竟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任何事。”

    “她来大都可曾想家,可有人为她做过关陇的小菜,她喜欢怎样款式的衣裳,常用哪里贡来的香膏、螺子黛…我从不过问,也毫不关心。”

    他说得平静,□□龄却在那透明的平静下看到汹涌又沉郁的痛。

    但情之一事,剪不断理还乱。

    荣龄身在局外,劝什么都不合适。

    “可我也知道,如今再问这些,有何意义?不过是想要抹去一些心中无用的愧怍。”荣宗柟慢慢站起,又转过身,抬头看那幅“心昭日月”的匾,“我在朝会前还与你说‘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但若——”

    “此心不明呢?”

    荣龄仍无法回答。

    她也站起来,想了许久,才问道:“太子哥哥,你将太子妃支开,可有要吩咐阿木尔的?”

    荣宗柟抬手,玉色衣袖快速掠过眼角。

    衣袖落下,他又沉沉咽下一口气。

    帝王便是悲痛,也只昙花一瞬。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中已无异常,“郦珠不可无辜而死,孤要亲自去陛下面前状告蔺丞阳。”

    荣宗柟的这一决定未叫荣龄意外,不过——

    “太子哥哥,一旦揭露真相,良娣或能讨回公道,但瞿氏…”

    他们或是保不住了。

    瞿郦珠与蔺丞阳一事,往轻了说,是皇室丑闻,往重了说,却祸乱储君血脉、践踏国祚,不顾及半分君威、法纪、德行。

    便是建文帝有恻隐之心,但三法司、赵氏一党绝不会放过。

    可瞿氏又是荣宗柟的母家,是唯一与他有助益的外戚…他当真能狠下心?

    “瞿氏乃皇后与孤的母族,为外戚之首。瞿氏女犯下此罪,也是孤约束不严。便由孤呈‘罪己诏’代为受过。”荣宗柟平静道。

    “罪己诏”三字一出,荣龄惊得高了嗓音——”太子哥哥,你疯了?”

    难怪他要支开太子妃单独与她说。他竟要用这太子的身份、颜面保全瞿氏。

    “今日我未叫上三哥,便是要与太子哥哥相商,这事如何与陛下说。你怎的…怎的想出这个荒唐的法子?”

    荣宗柟右手一按,示意荣龄不要再说,“可阿木尔,你既愿意率先叫我晓得这真相,便是信重我,明白我不会让你昧着良心瞒下,罔顾一条人命。”

    “郦珠的死,虽是蔺丞阳做的孽,可我、母后,也不无辜。”

    “但太子哥哥,”荣龄忽然哽了嗓子,这是自小待她亲厚,如一株可靠的巨榕为她挡下不知几多风雨的荣宗柟,“这罪己诏一出,荣宗阙不会放过你…”

    这是荣龄头次在在荣宗柟面前挑明他与荣宗阙的相争。

    为何偏偏,这块状若平和的掩布要由她亲手揭下?

    荣宗柟摇了摇头,拍了拍她头顶的圆髻,“小丫头,这是我与你二哥的事,你莫瞎操心。”

    “更何况,这也是我作为兄长、作为丈夫,唯一能为郦珠做的。”

    出东宫的路上,冯全陪在荣龄一旁。

    他是东宫老人,自然不会探问承乾殿中的异常。他只如往常一般,说些不疼不痒的大都八卦给荣龄解闷。

    “前些日子,苏九苏领侍叫奴婢陪着,去瓦舍瞧了一出时兴的曲儿。道是一书生至大都赶考,待出了杏榜,便失去音讯。同乡落地的举子回到家乡,与那书生的妻子道‘你相公中了进士,又叫宰相榜下捉婿,定不会回来了’。一句话说得妻子几昏死过去。”

    “可当乡中早已传开书生做了陈世美,抛弃糟糠之妻时,妻子倒冷静下来,决定来大都问个明白。”

    乡人们多是劝她莫白白废了银两,去大都落个没面。可妻子坚持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非是相公亲口与我说的,不然,我不甘心。”

    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大都。这才发现,书生失踪竟是因宰相威逼不成,将他囚在宰相府。书生曾买通下人,递出条子让那举子念着同乡情谊,去都察院击鼓鸣冤。

    可举子忌恨书生考中状元,愣是没理,更可恨的是,他又回乡传出那样的话。若非妻子心志坚定赶来大都,他真要陷入永无天日的绝境。

    最后,妻子去往都察院鸣冤,恰遇上微服私访的皇帝。皇帝震怒,叫人救出书生,又杀了目无法纪的宰相。

    自此,书生平步青云,与妻子终身相守,濡沫一生。

    “这曲儿虽实在离奇,但一波三折也有些趣味。郡主若有闲,可与张大人一同去瞧个热闹。”冯全乐呵呵地建议道。

    □□龄既未说好,也不曾断然拒绝。

    她慢慢停下本就不快的脚步,在东宫的宫门处沉思起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句市井儿童都熟知的俚话在曲折的情节中凸显出来。它如暗夜里闪着微光的火金姑,倏地落在荣龄心头。

    荣龄心中一震——蔺丞阳也是“活未见人”的状态…

    在她原先的猜测中,蔺丞阳是为了避祸,来了个不见踪影。可若他也如那书生一般,并非自个躲起来,而是叫人囚住了?

    若他也有难言之隐…?

    “领侍,你便送我到这里。快快回去给太子哥哥带句话,便说那事先不急,请他等一等阿木尔。”

    她的语气郑重,神色也肃然。

    冯领侍知道轻重,忙行了礼回转而去。

    待坐上马车,荣龄用力按揉发胀的额角。

    自回了大都,她整日里殚精竭虑,提着心行在盘根错节的权力旋涡中。若非为了探查花间司、找出父王战死的真相,她可真不愿回来。

    才几日,她便已想念南漳暖湿的空气,想念见山台满山头的茶花——腊月将至,它们都要次第开花了。

    想到这,荣龄又记起张廷瑜费心巴拉带去保州的抓破美人脸,也不知他是否听了建议,将那花又救活。

    马车外送来百姓归家的喧闹,荣龄隔窗望去,在市井的一片烟火气中松下心神——不论怎样,一想到过会便能在家中见到张廷瑜,她低沉的情绪生出舒快。

    可谁知,在南漳王府等候荣龄的不止张廷瑜,更有一位出乎意料的不速之客。

    额尔登恭敬候在正门外。

    荣龄落了车,见他身旁站了一位深色宫装的侍女。

    那人行礼,“奴婢见过郡主。”

    是服侍玉鸣柯的曹姑姑。

    荣龄脚下一顿,简短唤她一句:“曹姑姑。”

    只是…她来做什么?荣龄瞥了额尔登一眼。

    额尔登会意,在一旁解释道:“当年,郡主与张大人拜了堂,却因战事,未入洞房、饮合卺酒便回了南漳。但这礼紧要,郡主既回了大都,总要补上。那时的酒隔了三年自然不能再喝,但玉妃娘娘收了房中的喜烛,道是待郡主回来再点上,取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

    “今日,曹姑姑正奉玉妃娘娘之命,将喜烛送来。”

    这倒出乎荣龄的意料。

    她又无端想到一些没有道理的关联——荣宗柟在新婚之夜熄了龙凤烛,他与瞿郦珠的情缘没个善果…

    荣龄心中一怔又一赧,如今的自个怎信起这些神神鬼鬼…

    不过,她领这份情,“曹姑姑替我谢过玉妃。”

    她又想起前几日,林妃曾提起,因听闻五莲峰的变故,玉鸣柯一下便病倒了。荣龄犹豫了一会,终问道:“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曹姑姑拉过荣龄的手,“郡主,这话是奴婢僭越。”

    那手的温度与荣龄记忆中一般和暖,只听她道:“那日,郡主已至平乐宫外,娘娘早命奴婢备下郡主用惯的奶茶、皮子。可谁知,郡主与林妃说完话便出了宫。那晚,娘娘一夜辗转,未能成眠。奴婢守在寝宫外,听得真是心疼。”

    曹姑姑言辞恳切,“郡主,再怎样,她也是怀胎十月将你生下的亲娘。你去宫里看看她吧。”

    荣龄咬了牙,不肯回答。

    一面,她肉体凡胎,自然羡慕旁人有父亲遮风、母亲挡雨的寻常日子,说她不曾想念玉鸣柯,那是骗人。可另一面,玉鸣柯抛下与父王十余年的夫妻恩情,抛下年仅一十三岁的她,仿若否定了在南漳王府的一切,头也不回地奔向建平帝身侧…

    如今的荣龄虽已长大,再不会哭嚷着“母妃”自梦中醒来,可她无法代替父王,也无法代替那时的自己,原囿玉鸣柯。

    三人已至清梧院,荣龄抬头便能看见那幅由南漳王荣信求来,却落了建平帝荣邺字迹的“梧桐断角”题匾。

    她摇了摇头,“再说吧,我眼下没工夫。”

    曹姑姑失望地松开手,她正要再劝,可下一刻,一道童稚的嗓音脆亮亮地自正厅奔来。

    “你可算回来了,本公主饿极了,但张大人说要等你回来再用。”

    荣龄望去,一只玉雪可爱的糯米团子趴在白檀木门边,正俏生生回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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